孙茗脸上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了笑容,含泪说道:“臣妾……谢陛下隆恩……臣妾……知足了……”
这天夜里,钟声大作,哀讯传出。
皇后崩逝,举京震动。
百姓倒还好,但朝臣、尤其是朝臣里的重臣,都知道今年将是多事的一年。
后位之争,年底的大国策会议,都会包含许多纷争。而在皇帝更加不美妙的心情里,许多事都必须谨慎。
刘龙还是礼交部尚书,严嵩和他今年本来就都很忙,因为随后还有万寿大典和那寰宇运动会要操办。
现在,两人只是先忙碌着皇后的丧事。
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就开始明着说什么立新后的事情,但委婉的交流其实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
“国老……”刘龙看着熟悉的严嵩,两日昔日同为最初的两个起居注官,刘龙对他的能耐是知之甚详的,“你素明圣心,皇后入土为安后,那件事是避不过的……”
参预国策会议的大臣如今若不是在一部任尚书,都称参策。而内阁既然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国务殿,总理国务大臣之外的其余人,如今就被简称国老了,这是最初称“国务”之外私下里的新变化。
一声国老,也显示出国务大臣的地位越来越稳固、权势越来越强。
严嵩凛然摇头:“先别说这个。舜卿,此事干系之大,人尽皆知。如今,满朝文武之中,唯有一人能过一段时日后寻觅好时机,问问陛下的想法。”
“何人?”刘龙身为礼交部尚书,后面奏请选立新皇后的事也必定得由他来做,这是避不过的,所以他关心。
“自然是京山候。”严嵩看着他,“舜卿问我,莫如问他。”
严嵩不准备出头去向皇帝探听他对这个敏感问题的态度,现在他推出的是崔元。
刘龙和崔元是亲家,而崔元确实身份特别。
他是皇帝的亲姑父,是从正德十六年就一直得到皇帝信任、从没离开过中枢的重臣。
昔年湖广叛乱,皇帝南巡时,是崔元劝说皇帝,让皇帝变了一个样。后来但凡涉及敏感问题,其他文臣不好出面说什么的时候,都是崔元出面探明皇帝心意。
而如今,崔元掌着大明银行,他的地位是超然的。
因为新皇后而可能带来的储君纷争,崔元始终能是最无瓜葛的那个人。
刘龙在此事上避无可避,他既然必须在恰当时候上疏奏请再立新后,崔元也就必须帮他这个亲家一把,免得刘龙踩了什么雷。
“……懋仁……”刘龙苦笑一下,也明白了严嵩这么说的用意。
但事实如此,崔元大概确实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此时此刻,朱厚熜在宫里心情黯然。
重新规划整修过的紫禁城里,仁智殿的西面又兴建了一个院落。这一年多来,那里都没停歇,已经作为几筵殿用了好多次。
如今,太子两兄弟都在那里守灵。宗室、勋戚、重臣……他们和他们家里的命妇都要来吊唁,那些事朱厚熜这个皇帝是不亲自在场的。
而袭封了靖安侯之位的孙茗兄长、孙元的弟弟孙京,此时身着丧服跪在御书房里哭泣。
房中别无他人。
“孙元得信,从陕西赶回来还要些时日。”
沉默之中,朱厚熜开了口:“皇后崩逝,多年来贤淑温良,后宫安宁,德行朝野称颂,此孙家教养之功。孙元以国戚之尊,朕有所命,便于陕西历风沙、受苦寒,植树数载,从无怨言。如此功劳,孙家上下,朕都另有恩赏。”
“父亲在时,时常教诲臣等。陛下亲重,孙家恩荣之高,万死莫酬,不敢居功。”
朱厚熜心里琢磨着那件事,只是叹了口气:“你那幼妹母家,如今来往如何?”
孙京不由得愕然停顿了一下哭泣,随后才说道:“父亲去前,怜其年幼。童氏苦苦哀求,父亲早为其改了民籍,又置了产业。让她兄长两人主持,更托了京山候代为引荐,如今与织造局本份做着生意。臣得兄长谦让袭封爵位,一直用心督着二人,不得败坏法纪,污了孙家名声,有损陛下清誉。”
皇帝突然问起他幼妹的母家,孙京又不蠢。
他的回答很精准,心里也砰砰跳。
御书房内又陷入沉默,朱厚熜许久之后才继续说道:“既然本份,你有功,那童氏想必也是知轻重、素有教诲。你那幼妹常入宫向皇后请安,朕见过几回,也贤淑温良,可见她教养女儿也无差池。童氏父母呢?”
孙京的头埋得更低:“昔年穷苦,这才使得童氏卖身为奴婢。得遇父亲,如今都安置在粮储号,都做着往日事,管着昔日逆吉王的一处赐田。近日有信来,说是年事已高,盼臣帮忙安置回广东祖籍。”
“朕知道了。”朱厚熜点了点头,“你先回府吧,不日自有恩赏到。”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节哀。”
作为皇帝大舅哥之一,孙京已经想到某种可能。
磕头之后站了起来,就看见皇帝带有深意的眼神。
他不敢多问,也知道此事干系极大,顿时告退。
在他离去之后不久,陆炳才来到了御书房。
“安排下去了?”
陆炳赶紧回答:“回陛下,臣亲自在办。”
朱厚熜点了点头。
陆炳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他自然有一些知轻重的心腹之人。
一旦贵为皇后,自然就有一家富贵。但是孙岚不比孙茗,她母亲的出身实在太过于卑微。贵为皇帝的岳母之后,穷苦人家那边是一整个家族都眼巴巴地指望着翻身。
以前隔着一层关系,有孙京这层防火墙压制着,那还好说。
但哪怕孙岚出生后其实就名为孙茗亲妹,她的生母就是生母。女儿若飞上了枝头,孙元孙京两兄弟都不能再轻视童氏,对父亲老年所纳的这个侍妾的母家人,也无法再像过去一样仅仅少帮一点,大事上可以不假辞色。
这些年里,朱厚熜只陆续见过那小丫头片子几面。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孙茗早就存着以防万一的心思。总之朱厚熜这两三年见到她时,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每次都打扮得很不错。
想起孙茗总是装着那么多心事却只是未雨绸缪、不曾开口,朱厚熜就知道大概是当年她被张太后一缠、开了一次口后被朱厚熜教育了一顿,从此就一直放在心上。
由于孙交本身就有的基因、由于她母亲能让孙交这家伙年纪那么大了还能动心的姿色,孙岚的长相自然是足以入朱厚熜法眼的。
但朱厚熜哪里曾深入去了解她的品性?
这是皇后啊,尤其是他这后半生的皇后啊。在将来的皇位继承问题面前,谁知道孙岚自己会如何?
孙茗的遗愿,朱厚熜不想违背。选立她,诸位皇子也能更明白父亲的心意,太子多少能安心一些。
朱厚熜苦笑了一下,让太子留心朝鲜那边的情况,那边如今果然斗得不可开交。金安老和金祺都已经死了,现在是大小尹在争斗不休,听说李怿已经被迫搞了一次“内禅”来激化矛盾。
现在,自己最大的几个儿子也已经到了长大成人的阶段。按照大明皇帝们过去的寿命情况,就算朱厚熜现在身体还很不错,但朝臣们又有多少会像孙茗自己默默准备的那样,以防万一呢?
人生总有意外嘛,去年以前,皇后的身体不是也很好?
东宫开府建衙已经数年,有人挤到了和太子属官关系密切的圈子里,有些人挤不进去。
而这次,就是一个机会。
在大位问题上,尘埃落定之前,从来都是纷争不断。
“京里京外,这段时间都多留心些。”朱厚熜吩咐着陆炳,心里琢磨着怎么引导文武百官的心思别放太多在这方面。
“臣领命!”陆炳递上一个折子,“以前就有的一些奏报,臣已经整理了一下,呈陛下预览。童家的行状,陛下再给臣半个月。”
朱厚熜点了点头,让他先去忙。
童家兄弟俩,童家更多的亲戚乃至于当地亲族的情况,朱厚熜还得摸摸底。
孙京的说法是一方面,陆炳这边暗访到的情况是另一方面。
这只是一方面,朝堂上其他重臣的想法,朱厚熜也得了解。
刚好,这么些年过去了,文武百官之间又结成了大大小小怎样的圈子,这一次也摸摸底。
“宣崔元。”
……
不论朱厚熜对大明的改变有多少,只要皇帝仍在,大位的问题始终是最敏感的问题。
何况现在的大明盛世再临,天子威临四海,君权无上?
虚岁十六的张居正陪着太子跪在几筵殿里,他身上也穿着丧服。
察觉到皇帝对张居正的另眼相看,这么多年来,皇后对张居正也极好,是把他当做儿子将来的巩固之臣来释放善意的。
因此,张居正对皇后不无感情,眼下心中也有些哀痛。
但早慧的他,更加清楚将来有着多少可能的波折。
对于皇后有遗愿一事,张居正并不知晓。
但此时此刻,他已经琢磨着后面该怎么做了。
首先,太子自当服丧二十七月,以示孝道。
而这段时间,则该沉下心来钻研学问。三年之后,该当奏请陛下,化名应试。若能在公正的情况下中了举、中了进士,那是能让皇帝欣喜、朝臣信服的重要一环。
这就是第二件应该去做的事。
至于第三件,更该在随后奏请陛下,择一府之地,试理民政。
在皇帝身边得到言传身教这么多年,张居正很敏锐地发现皇帝要求皇子们有学问、有处置问题的经验。
从十三岁开始,后来皇帝上的课以案例居多。
但按照皇帝推崇的实践学的道理,纸上得来还是浅了,终究要亲历一些实务。
张居正觉得,这样的建议应该是能得到皇帝欣赏的。
当此之时,皇帝春秋鼎盛,先继续守孝学习,皇帝若仍旧看重太子,必定欢喜。他为太子师,若子弟学业有成,为人师者应该也是愿意看到的。太子积累声望,也是应有之理,不算触及皇帝威权。
而有了声望之后,一府之地不涉军权,更远离中枢。只要从始至终都有化名,仅仅少数重臣知道,那太子如此历练,皇帝应当也是乐于看到的。
同样,到了那个时候,太子去了地方历练,安全方面皇帝用心与否,也能判断出皇帝的心意。
年轻的张居正自己胡思乱想着,但他知道这些想法要先和太子商量一下,而后再由太子请教一下张总辅和杨国老,看看行不行。
这个时间,张璧与杨慎也在文华殿那边私下交谈着。
“老夫今年是无意留任的。”张璧自知才干一般,无非沾了皇帝是老乡的关系有了如今的一路官途和总辅荣耀,“皇后崩逝,太子失了生母庇护,用修,你我为国本计,今年须有妥善之议,保太子将来无虞。”
杨慎皱着眉,缓缓回答:“陛下春秋鼎盛,圣明无双。太子开府建衙多年,陛下之意不言自明,有何忧虑?”
“正因陛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才须有个妥善法子。”张璧语重心长地说道,“后位不可久悬,不论立了何人,后宫母凭子贵,将来的纷争都免不了。若无妥善之议,陛下因后宫纷争忧烦不已,于国事也是隐忧。老夫有意荐举你接任总辅,一展所长。用修先任户部,再任财税部,又领财税部六年,大明国富兵强之盛世,用修岂甘愿国事因后宫和储君隐忧左右掣肘?”
到了这个级别,当年父亲推辞了总理国务大臣,杨慎不论是自诩才干,还是为了让杨家也出一个宰相,那都是当仁不让的。
“便都是嫡子,也有长幼之分。”杨慎倒是不以为然,“陛下圣明,必有妥善处置。”
张璧古怪地看着他。
湖广直道修成,陛下要再续修京广、增修宣宁、河套直道和其他驰道,杨用修那都是每每在皇帝面前有劝谏缓一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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