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王主事,你告诉他吧,这几年,有多少交趾旧臣逃到大明,上了多少奏疏请陛下做主。”
“……是。”王学益犹豫了片刻,这才对阮文泰说道,“陛下言黎氏礼敬大明日久,岂是妄语?早在嘉靖元年,黎氏昭宗出逃,其母郑氏留于升龙,就曾秘遣使者,呈奏莫登庸驱逐国主之事。数年之间,出逃避祸之黎氏旧臣不知凡几……”
王学益作为专门与阮文泰对接的礼部官员,对这些前因后果还是了解得清楚的。
眼下虽然不知严世蕃的用意,但严世蕃既然给了他机会表现一二,王学益自然是一桩一桩地说了出来。
严世蕃见阮文泰听得脸色不定,最后才摊手道:“本来嘛,这都是你们窝里斗,想来陛下也是懒得管。谁曾想没几年,陛下钦派了宣交使前去,前些年还活蹦乱跳的黎氏忽然就断绝了?莫登庸既然敢斗,成王败寇,好生臣服礼敬大明也就罢了,何必说什么黎氏子孙断绝,他不得已才出掌大位?窃以为陛下不明交趾情势而欺天,这也叫一心臣服?”
阮文泰哑口无言:难道还真能那么不要脸?表面上的话而已,其实大家都懂啊。
“篡朝就是篡朝。莫登庸若果然是雄主,能让交趾人心归顺,黎氏当真气数已绝,那也就罢了。只是如今黎氏后人未绝,交趾时有反叛,莫登庸屡造杀孽,莫氏新朝在交趾可称不上人心所向。”严世蕃哂笑着,“你们倒是想得美,想要请陛下册封莫氏以助声势。然陛下岂能是非不分,在莫登庸不能收服人心、安民定邦之前就册封之?若如此,岂非让天下人都以为,陛下赞赏篡朝灭主之举?”
王学益顿时点了点头:“正是此理!阮文泰,莫说还不到一年,你在京城是不是能完成使命,要诀可不在于用这些伎俩!陛下藩王继统,于法统一事本就看得重!莫氏新朝能不能治政安民、以王道收民心,才是陛下能不能册封交趾新主的关键!如今莫氏新朝手段酷戾,大肆清算黎朝旧臣,以至于民怨鼎沸、非议连连,陛下若册封莫登庸,我大明藩国藩族纷纷效仿,那岂不是乱了套?”
严世蕃又道:“你想必也听到过了。云南外滇三司篡灭缅甸阿瓦朝,也是鱼目混珠,伪称阿瓦朝宗室请封。此等篡灭正统还欺君罔上的不臣之举,陛下最看不惯。王师既至,旬月灭之!今日见你使这等手段,陛下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本公子又低看了你们莫氏新朝的主仆一些。”
阮文泰可能是哑口无言,也可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今天,他毕竟清楚了一些问题的关键所在。
大明天子自己继位时就属于情况特殊,他对法统的权威性看得很重。
而莫登庸建立新朝,过程无论怎样粉饰,都是以臣灭君。大明天子如果轻易就承认他,那岂非是对将来有不臣之心的人的鼓励?
何况从多年前开始,黎氏旧臣就不断有请求皇帝做主的,如今还有黎氏旧臣在交趾境内举旗反叛。
阮文泰知道这件事本身就很难,莫登庸说黎氏子孙已断绝,又何尝不是给大明一个台阶?只是这种说辞,如今被严世蕃解读为愚弄、欺瞒大明天子。
那如今怎么办?难道真要等上许多年,等莫登庸真正的铲除了所有反抗者,实现了交趾的“人心所向”?
不对……阮文泰想了想,那为什么自己还能在大明的北京城里呆这么久,而那交趾宣交使也一直留在那边?
“严公子,王主事,既如此,外臣也就坦诚直言了。”阮文泰站了起来行了个礼,“黎朝若非倒行逆施,民心背离,鄙主也无法成事。如今虽还有前朝余孽不甘大权旁落,却终究难成气候。鄙主礼敬臣服于大明之心,只会比黎氏更坚。交趾世系更易,此乃天数。鄙主既立新朝,上国如何才能颁印册封,还请指点迷津。”
“陛下不是早就有过明旨吗?黎氏是否气数真的绝了,莫氏是否真的民心所向、礼敬大明,是要静观后效的。”严世蕃站了起来,“没空与你啰嗦了,今日你以买彩事试图算计本公子与诸王、诸勋臣重臣,欲让我们助你主仆一臂之力,你还是担心后面的事吧。至少贿结大明臣子、欲以把柄要挟大明臣子,这做派就称不上是礼敬臣服于大明。言尽于此,王主事,还是送他们回会同馆吧。”
严世蕃就此扬长而去,身后的王学益要怎么怒喷阮文泰坑他,那严世蕃就不在乎了。
离开了大赛场回到城里,他先去找到了陆炳,详谈一番后就回到了家中,乖乖等在家里。
严嵩放值后回到家里,就见严世蕃跪在院中,一副闯了祸的样子,但表情又有一种无愧于心的坦荡倔强。
“这是做什么?出了何事?”
严嵩先把他提溜到书房,这才肃容问道。
“大赛场那边,儿子从中赚了不少银子,但那是陆哥让我混进去的!”严世蕃介绍完情况就昂然道,“陛下一直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京城里区区一个外使都能打听到门路了,可见也到了言官会拿此事做文章的时候。儿子不知此事被人明着捅到陛下面前后,会不会让爹难做,索性先请个罪。”
“……陆驸马让你去,你就去?为什么不先和爹商议?你赚了多少银子!”
严嵩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会不会让老子难做?
盯着国务大臣的,得有多少人?
“陆哥说,向陛下先奏请过的,陛下允了。儿子是蒙圣恩多年、简在帝心之人,又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儿子的身份最合适,诸王和勋臣都要顾忌礼部,儿子参与其间,他们才会越来越放心。陛下要为藩王入京后的行止立个新规矩,事情只涉及到钱财,是分寸最好的!”严世蕃又言之凿凿,“爹想入国务殿,有些把柄在陛下手上,那才更好。儿子这点小事上的把柄,也分寸最好!”
“……”严嵩都没话说了,“那你自己的前途呢?你若被问罪,明年还能考武举会试吗?”
“儿子这可是为陛下立功!”严世蕃忠心耿耿的模样,“总之前因后果就是如此,爹知道了,自然会有办法!”
严嵩心想你倒是看得起老子。
只不过,这件事竟是陛下亲自点过名首肯了的吗?
他思索了一番,再联系今天御书房里商议过的事,随后便咬了咬牙:“你参与其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已经有武举人出身,考不考武进士也就算了!爹明日便奏请陛下,将你流放到老挝宣交使馆,做个小小卫兵!”
严世蕃如遭雷劈:“爹!何至于此!我便不考武进士,武举人授职个百户,也是可以的吧?竟然只是做个卫兵,还要去老挝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懂个屁!”严嵩也没好话,心里只觉得委屈。
陛下为什么总是对他有点成见的样子,要这样坑他儿子?
“怎么安排,听爹的!”严嵩烦躁得很,“去了老挝,也有立功的地方!”
“那种破地方,能怎么立功?就算是当个小兵,我宁愿去三边,或者跟着俞将军!”
“糊涂!边镇若有战,岂是小事?你去了老挝,谁能小觑你?安全又有机会!”严嵩踱来踱去,“就这么定了!去了老挝,自有重任!你去找陆驸马哭诉,他会补偿于你的。”
“……是跟交趾的事有关吗?”
严世蕃也不傻,虽然对于要去老挝如同晴天霹雳,受不了那份穷苦。但冷静下来一点之后,他还是想通了许多,因此情绪稳定了不少,反而有点跃跃欲试。
做爹的总不会坑儿子。
“回头你先且去找陆驸马哭诉,是他让你去做这件事的,如今自然要补偿于你。至于会不会暗中委重任于你,爹也说不准。”
如非万不得已,严嵩也不想把儿子送去那种穷苦之地,万一出什么问题呢?
但是皇帝暗中坑他儿子,对严嵩若有若无的那种成见,严嵩是看得出来的。
都做到这份上了,总该能信任严嵩一心为皇帝考虑了吧?
也许见他请罪得这么彻底,陛下对严嵩和严世蕃会另有一番回护,而不至于因为随时会被捅出来的藩王勋臣合伙犯律谋财一事再顺理成章不让自己入国务殿。
第二天,严嵩就到了养心殿请见。
他可没提皇帝首肯他儿子去做卧底这件事,只是说那交趾使臣玩了那一招,捅破了这件事,这才知道儿子也牵涉其中。
“臣教子无方,还请陛下降罪!犬子顽劣,臣请陛下流其充任老挝宣交使馆卫兵,以观后效!”
“……让他去老挝?”朱厚熜啼笑皆非,随后又若有所思起来。
这么些年来,朱厚熜一边重用严嵩,一边也在提防着这对父子在严嵩越走越高之后变得贪欲纵横。
有没有这种苗头?那还是有的。严嵩还好,他毕竟还要往上爬,竞争对手也不少。严世蕃呢?自小被人瞧不起,但才华又确实有,心理问题还是存在的。
如今虽有陆炳稳压他一头,朱厚熜自己也有不一样的处事标准,但后面会怎么发展,朱厚熜还真不确定。
现在让严世蕃跑去老挝那种地方?天高皇帝远,鬼知道他会折腾出什么事来。
严嵩这么狠,朱厚熜倒有些期待。
要不,就让他去那边祸祸看看?给他点目标,给他一点期待。
朱厚熜摇了摇头:“只做个卫兵岂非委屈他了?这样吧,田汝成在交趾也呆了三年了,该换个人。那阮文泰在这里竟如此不安分,该逐回去了,让莫登庸好好想想该怎么做。让王学益接替田汝成,让严世蕃做卫官去吧。”
“……臣遵旨。”严嵩心里苦,虽然不只是卫兵,但竟然真的是把他丢出去了。
他有点委屈地看着皇帝,朱厚熜失笑道:“你担心什么,这不是让他去立功吗?你们父子都忠心为朕办事,朕心里清楚。”
严嵩这以退为进退得秒啊。这下子,严世蕃和汪直齐聚南洋,也不知将来会有怎样有趣的一些故事。
朱厚熜表示很期待。
第375章 对交趾,图穷匕见
去大明的边陲区域做官,对许多人来说就几近流放。
去藩国藩族做官,而且并非去一趟就回来的这种使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流放了。
王学益觉得自己这算是被流放了,和他一起被流放到交趾的,还有严世蕃。
那还能活吗?
害严公子不能考武进士了啊!
去交趾的宣交使和卫官既然定了下来,他们就先一同入宫。
这还是严世蕃第一次进紫禁城,心里既有兴奋、也有忐忑。
他爹走在前面,中间隔着一个王学益,所以严世蕃可以用自己的独眼偷偷打量这紫禁城里的景色。
只有王学益走在严嵩父子中间,总觉得后面有如刀的眼神在剐,前面又有如山的背影令他喘不过气。
到了御书房,先候着。
“大宗伯稍候,陛下在资产局那边。”
招呼他们的,是随着魏彬、张永等老一批的大太监走后,新提拔上来的乾清宫掌事太监何勤。现在,他还兼着内档司的差事,让黄锦少一些压力。
如今有了养心殿,乾清宫虽然仍旧重要,但更像是养心殿掌事的御用太监黄锦的助手。
不论黄锦身上还有多少其他的差使,黄锦身上最重要的头衔仍旧是这御用太监。任凭张佐掌着司礼监、麦福掌着御马监、章奏掌着内官监,但谁都知道,黄锦才是陛下身边最亲近、信任的内臣。
严嵩对何勤却不敢怠慢,见礼之后就安坐着,闭目养神等候皇帝过来。
而皇明资产管理局那边,张仑又在满头冒汗,请罪不停。
“此前诸位藩王请托到你那里,既然有了售票售彩所得也捐助养济院和赈灾银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朕便允了。”朱厚熜冷着脸,“如今倒好,区区一个交趾使臣,出行皆有礼部官员陪同在侧,都能知道他们设的盘口如何坐庄牟利!”
张仑心力交瘁:“臣管束不力……”
“你不是管束不力,而是锐气早无,不肯管束。一边是藩王,一边是满京权贵,你也不能因为忠君用事便将他们都得罪了。”朱厚熜说出让张仑心惊胆颤的话之后却摆了摆手,“朕倒也不怪你因此为难,朕只是很失望。你不肯管束他们,难道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管束?他还是将来要袭替你爵位的人,你让朕将来怎么放心用他?”
张仑欲哭无泪,这是他儿子第几回因为一些烂事让皇帝越来越没好印象了?
“外滇一战,你在京城,朱凤在云南,这件事办得还是得力的。”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还有半年时间,把一个更好管的资产局交给朱凤和承业吧。接下来,你专心把儿子教训好。回去之后告诉他,因你这六年及外滇之功,他本可直接袭封公爵。现在,严世蕃被朕丢去交趾当兵了,他届时只能袭封一个侯爵之位。”
张仑顿时身躯一抖,老泪纵横:“陛下,臣这就回去宰了这小畜生!”
宰了他,张仑还有别的儿子。看在这般决心之下,能不能让自己这数年苦劳不白费,依旧保住公爵之位?
余承业也立刻就跪了下来,帮张仑求情:“陛下,英国公这两年多以来殚精竭虑,对世子疏于管教也属情有可原。还请陛下息怒,网开一面……”
张仑见皇帝微微犹豫,顿时感激地看了看余承业。
“……哎,朕也是对尔等勋臣寄予厚望,这才责之尤切。”朱厚熜长叹一口气,“说什么宰了他的浑话?倒显得朕是要借题发挥一般。”
“臣不敢!臣愧对陛下信重,教子无方……”
张仑年龄也不小了,他只能做到今年,这个他早就心里清楚。所以,皇帝讲还有半年时间,不算对他的惩罚。
可是因为儿子在大赛场的买彩盘口里参与作假牟利,皇帝就把他张仑因功保住的儿子不降等又给收回了,那才是最大的惩罚。
“既然承业这么说了,朕就换一个责罚。”朱厚熜看着张仑,“回去之后,今天朕震怒之下本想如何责罚他的,你要告诉他!现在,朕罚他先代表资产局去金坷垃肥厂!三年时间,朕会亲自考较,看他走过了多少乡里,见过了多少百姓艰难。”
“臣一定好好教训这小畜生!”张仑得到了准信,不停谢恩,“那肥厂里资产局虽不占大股,然陛下对其期盼之殷切,实不下于诸企业。陛下让他去那里,实则一片栽培之心,臣感激涕零……”
“你知道便好。”朱厚熜悠悠说道,“你高祖、曾祖,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朕实在是盼着你张家仍能英杰辈出的,盼他能迷途知返吧。”
张仑羞愧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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