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累青史有证,从无百代不移之学,也无万世不变之法。这原因,便是万物之理虽不曾有变,然一朝一代,这人一直在变。人与人,国与国,天时地利人和都各不相同。
这种情况下,哪里谈得上物理之知、人理之知皆有一个颠扑不破的明文?
求道之难,皆缘于此。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在老家丁忧的这两年多时间里,终于从不知道多少先贤典籍、史册与皇帝这些新说法里提炼出了一句新的话。
求知是行,行而有知。知有真谬,行之便明。真知有时而变,行而验之改之。知之行之有功,方为一时真知。
落在朱厚熜眼里,这自然是那句熟悉无比的话。
实践决定认识,认识指导实践。没有永远不变的认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王守仁就这么能悟道吗?
第237章 要开始动手了
辩议祀孔之典,只是朝堂的大事之一。
就在张孚敬于朝堂这场大辩论中大显学问口才之际,张孚敬的新官职和他那道《议孔子祀典疏》也在数日之间传到了离京城不远的山东。
曲阜衍圣公府内,孔闻韶展信看到一半就惊怒不已地站起来:“岂有此理!欺师灭祖!昏……”
“宗公!”
孔家人赶紧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
孔闻韶双手发抖,咬牙切齿地继续看寄信人在信中所誊抄的那道疏是怎么说的。
毁塑像!降祭祀仪制!去孔子王号!
哪一样是孔家能接受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堂堂衍圣公却并不能像黎贯、王汝梅等人一样能够说出点什么辩驳的话,只是在那里惊怒交加,又惶惧难言。
孟春等人都已经被缉拿了,孔闻韶这段时间虽然是担忧的,但以孔家威望,他倒并不认为自己真会受到多大的惩处。
无非像孔闻昉说的那样,忍一忍罢了。
天子若对孔家不敬,天下读书人心里终究会有想法。
可是如今,图穷匕见。
之前没设总督的山东,原来只是在等那个张杀头张孚敬!
以礼部尚书衔总督山东,冲着什么来的还不明确?
他要来杀谁?
孔闻韶脸色渐渐苍白,嘶声吩咐着:“快去请县尊过府一叙!”
说罢就往前衙而去。
衍圣公前衙后宅,如今一共三路、七进,共有厅、堂、楼、轩等三百九十余间。
孔闻韶行走在内宅中,前面隔开前衙与后宅的那道门前是一面影壁。其上绘着一头神兽,猛一看好像是麒麟。但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头如龙、嘴如狮、蹄若马,身若麒麟的怪物。它的周围散落着神话中八仙的宝物,左上角一轮红日,好像要吞日的样子。
孔闻韶绕过影壁时,跟随在他身后的仆差便齐声喊道:“公爷过贪了!”
听到这声音,孔闻韶充耳不闻,只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影壁上绘的是一头犭贪,传说中,这是一只生性饕餮的怪兽,一生贪得无厌。
它只吃金银财宝,看到宝贝就想占为己用,甚至占有了“八仙过海”中的八位神仙的宝贝,可谓是应有尽有。但它并不满足,当看到旭日东升之时,想要把太阳吞入腹中,结果还没吃到太阳,就被太阳烤熟掉落海中而亡。
衍圣公府之内为什么会有这一副影壁?那还是因为孔闻韶的父亲孔弘绪。
当年孔弘绪奸淫乐妇四十余人,勒杀无辜四人,法当斩。
最后,他却凭着衍圣公的身份逃得一命,仅仅是削爵为民而已。衍圣公的爵位,由孔弘绪的弟弟孔弘泰袭替。
孔弘泰当时还被迫先去北京国子监“进修”了许久,过了几年才正式获封衍圣公。
而后,孔府之内就有了这个影壁,那是孔弘泰在告诫自己和后人,为人不要过贪,切勿欲壑难平,最后落得和怪兽“犭贪”一样埋葬大海的下场。
每当衍圣公路过这道影壁,下人就要说那句话,意在提醒。
但有意义吗?
对孔闻韶来说,让衍圣公府内坚持这么做,无非在外有更好的名声。
可现在皇帝竟似乎全然不顾孔家有多大的名声和影响力。
在前衙正堂一侧用来会客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很久,孔闻韶想要一起商议的人陆续都来了。
能今日就到的,除了孔闻韶和孔闻昉,还有孔氏族长及三个族老,另外还有颜氏族长。
在曲阜,还有颜回的后人颜氏聚居。在兖州府邹县还有孟氏,孔颜孟三氏在弘治年以前都是合载族史。弘治十八年,《阙里志》成书,孔氏族史独立,而颜氏族史《陋巷志》与孟氏族史《三迁志》也先后成书刊刻。
各自独立出来不是说关系变差了,反而是要以三氏族史的编纂、三家家庙的修筑来形成更大的群聚效果。孔子、颜回、孟轲这三人之后,对儒家道统是一致宣扬的。
颜氏和孟氏,自然都以孔氏为首。
在曲阜,还有孔氏家学。虽名为家学,但实则恩荣有加。在这孔氏家学内,如今只收孔、颜、孟三氏子弟,而且都有特许岁贡国子监生的待遇。
在北京,翰林院内还专设正八品的世袭五经博士,这些都由孔、颜、孟、朱熹等历代先贤的后人担任。
以衍圣公为首的先贤后人们,都在祖先余荫之下享受着普通寒门子弟难以拥有的机会和实际利益。
现在这些机会与利益岌岌可危了。
孔闻昉来时,孔闻韶已经在与其他人激烈地讨论。
“张孚敬人未至,意已明!此疏与我等息息相关,不可不争!若不争,何以言孝?”
孔闻韶说得大义凛然,但当孔闻昉进门后又急切地问:“闻昉,你可知张孚敬要总督山东,还在京城上了《议孔子祀典疏》,要毁各地先祖塑像代以木主,降祭祀仪制,去先祖王号?”
孔闻昉“大惊失色”:“竟有此事!”
孔闻韶连忙把那封信递给他:“你先看看。”
孔闻昉细细看了一遍那封信,随后眉头紧锁、面色难看:“不意宗公请我来,竟是为了此事。”
“我衍圣公府首当其冲!”
官方祭孔的事情主要都是由衍圣公府来完成。
如果要毁塑像,首要得毁的就是孔庙内的塑像。
改殿为庙,降低规格,当然第一个要从衍圣公府、从曲阜孔庙开始。
孔闻昉再怎么有野心,毕竟也是孔氏子弟。
他其实已经也知道了这件事,过来路上就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
作为孔子后人,如果不站出来为孔子的荣宠发声,那还真算得上“不孝子孙”。
可这明显是皇帝的意思,站出来反对之后,后果如何?
看着孔闻韶为难又愤恨的表情,孔闻昉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我等不在京,此事礼部集议,我等只能联名上疏。”孔闻昉盯着他说道,“宗公,只能由你为首奔走各家。另抚台、兖州府尊、山东提学等人,此事也该由宗公出面!先祖恩荣,全系于宗公一身了!”
既然不可能不站出来表态,那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列名其中,便不会太惹眼。只要不是牵头之人,那就还算可以接受。
孔闻韶看着他无言以对。
自己是衍圣公,说话的分量确实强于区区曲阜知县。
可是孔闻韶也担心后果,所以是希望孔闻昉代为奔走的。
现在五月丁祭刚过,八月丁祭还早,孔闻韶都找不到借口窝在曲阜不动。
其他人纷纷赞同孔闻昉的意见,一起劝孔闻韶赶紧行动起来。
孔闻韶阴沉着脸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张孚敬来势汹汹,陛下对我孔家究竟是何态度!孟春等人既已被锦衣卫擒获,恐怕也会供出与我之书信往来!若不只是削先祖谥号,降祭祀仪制,还要除衍圣公位呢?”
他不肯冒这个头,继续说道:“因此如今不只这争辩祀典一件事,还有应付朝廷。是否要借五军营、四川之事牵连我衍圣公府,我岂能不好生准备?闻昉,你任知县,去各家和各位官员处奔走之事责无旁贷。辩疏拟好,其他人署名之后,我自会署名其首!”
孔闻昉也不希望衍圣公这个爵位都没了,闻言也不得不承认孔闻韶说的是事实。
他之前跟孟春等人是怎么书信往来的,如今后续的线索清理、答问准备都只能由他自己来。
“……既然如此,宗公当先署名其上,我再拿去。”
“……也行,但辩疏如何拟?”
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要对线的是朝堂最顶尖的人物,以他们几个人的学问水平,一时之间哪能写出一道内容具有说服力、文辞动人的好文章?
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可是衍圣公一脉不发声则已,一发声就一定得有分量。
孔闻昉咬了咬牙:“既然是张孚敬要来,这件事,我去拜会抚台和府尊!在山东这几年,他们也该担心张孚敬再佩天子赐剑而来。”
“全拜托闻昉了!”孔闻韶激动地握着他的手。
孔闻昉在这里呆了一会,了解了一下他之前与孟春等人书信里有没有什么大不敬言论之后,这才沉着脸离开了衍圣公府。
事到如今,确实是没想到皇帝对孔家的态度竟如此坚决,堪称磨刀霍霍。
简简单单一尊孔就能尽收天下读书人之心,皇帝为什么要搞这么大的动静?真要把天下士子之心都搞得乱糟糟的吗?
孔氏后人基本都学问不精,他们也从来不屑于去研究一下那什么实践学。
哪怕是在孔闻昉这个如今孔氏中坚一代中比较有才干的人心目中,尊儒崇孔、以礼制治天下就是万世良法。
孔闻昉之前的一点小心机,无非是希望孔闻韶能相对跳一点,最好再现他父亲的旧事,这样说不定自己能坐他衍圣公那个位置。
现在却不能再想着这些了。
一个祀孔议,一个张孚敬总督山东的任命,正如铺天阴云一般盖向孔家。
曲阜孔家,也从没忘记浙江衢州还有个南宗。
此时此刻,这道辩疏对孔家的意义反而重大无比。
尤其在听说孔闻韶曾在给孟春的信里说了“权奸误国,衍圣公府忠君崇礼,自当共赴皇忧,拨乱反正”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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