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未末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便装的上阳宫大礼教聂无羁,一个是看起来很普通很普通的中年男人,从装束来看应该是个车夫。
三个人进门之后,老者起身道:“宁公果然是守时之人。”
宁未末道:“艾老守规矩,讲信义,我怎么能不守时?人都说谈感情最是误事,那就谈守信守约更好些,艾老守信守约,我又怎么可能不守?”
说着话,宁未末在老者面前坐下来。
而此时,聂无羁那双眼睛一直都盯着那位老者,因为这个人,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许久不见。”
聂无羁看似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可实则内心之中波涛汹涌。
哪怕在来之前他就知道要见的人是谁了,可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还是难免震荡。
“许久不见啊,无羁。”
老者微笑着回应了一声,看起来他依然还是那个对聂无羁颇为偏爱的天水崖司座神官。
艾悠悠。
艾悠悠看向那个朴素到完全不起眼的中年男人,问了一声:“这位是?”
中年男人略显憨厚的笑了笑,保持着谦卑。
“我的车夫,已经跟了我大概五六年时间了。”
宁未末微笑着说道:“你也知道从五六年前开始我身上的担子就重了些,担子一重,人就不能轻易死了,不然的话那肩膀上的担子也就摔个粉碎。”
宁未末看向那名车夫。
“他是太上圣君在五六年前就安排给我赶车的人,这也算是个美差了。”
车夫也微笑着回答:“确实是美差,宁公长期住在奉办处很少出门,我也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偷懒,大部分时候能睡上一整天,然后夜里就睡不着了。”
听到这些话,艾悠悠对这个没有任何威胁的车夫多了几分在意。
“请坐。”
他示意车夫也坐下来。
车夫摇头道:“我就不坐了,我身份可不够与诸位同坐。”
说着话他自顾自的溜达到一边去了,似乎对艾悠悠也没有什么戒备之心。
倒是艾悠悠,这个车夫越是如此随意他越是忌惮。
“说正事吧。”
艾悠悠给宁未末倒了一杯茶,也给聂无羁倒了一杯茶,他还想倒第三杯,那车夫远远的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车夫好像对院子里这颗已经结果的柿子树感兴趣,抬着头看着,好像还在数着挂了几个果。
艾悠悠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语气温和的说道:“我与宁公的约定,今日也算完成了,不知道宁公与我的约定,何时履行?”
宁未末道:“艾老这话问的,倒是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我没有说好?”
艾悠悠讪讪的笑了笑道:“上次虽然说过了,可我还是不踏实。”
宁未末从怀里取出来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看着金灿灿的。
“这是我来之前陛下特意交给我的,陛下说,艾老的性格他也大概知道几分了,没有什么保障,艾老真心是踏实不下来。”
艾悠悠又讪讪的笑了笑,眼神已经瞟向那面金灿灿的牌子。
“这牌子虽然也不一定就能算是护身符,可终究是陛下的态度。”
宁未末把牌子往前推了推:“持此金牌,可以任意进出歌陵城,甚至在夜里,也可令歌陵开城门。”
艾悠悠显然松了口气,因为他要的确实也只是个态度。
将金牌郑重收好,艾悠悠脸上的笑容就更加和善和谦卑起来。
“今日奉玉观里好一场杀戮,陈微微已经入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夜杀戮会更重些。”
艾悠悠道:“之前雁北生入魔的时候我曾亲眼所见,才入赋神就魔性大发……陈微微,比他的魔性大概还要大一些。”
宁未末点头:“既然如此,那你我的约定就算是走完了一多半……剩下的一小半,上次也都说清楚了。”
艾悠悠点头:“我明白的,林叶……皇子不登极,自然是对我不放心,我就在歌陵,哪里都不去,直到新皇即位之后我再离开,不过还是得再说一次……因为我只想好好活着,所以我也还是想活在上阳宫内。”
宁未末道:“到时候冬泊那边大局已定,新的奉玉观就会在仙唐城里建造完毕,你去那边,继续做一个供奉,想看多少书就有多少书,只要你本分,陛下会忘了你,将来的陛下也会忘了你。”
艾悠悠深吸一口气,起身后双手抱拳道:“多谢宁公成全。”
宁未末道:“可不是我成全,你与陛下也算有缘,当初在云州的时候便是旧识了,而皇子殿下……与你也算交善,毕竟在云州时候你对他也是有些照顾的。”
艾悠悠道:“是,我这人历来都愿意与人交善,所以还得劳烦宁公回去之后和陛下说一声,也和殿下说一声……我将来到了冬泊,只会潜心研究学问,发扬上阳道法,我会让陛下忘了我,也会让世人都忘了我。”
宁未末道:“若非真的了解你,我也不会与你有这样约定,所以此事,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宁未末看向聂无羁:“你和艾老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艾悠悠也看向聂无羁。
聂无羁沉默了片刻,然后一声长叹:“你怎么就能是个娄樊人?”
艾悠悠跟着一声长叹:“是啊,我为什么就是个娄樊人?”
两人对视一眼,好像都很遗憾。
第1088章 说服自己
马车上,宁未末闭着眼睛休息,而坐在一旁的聂无羁却始终都无法安静下来。
哪怕他在去见艾悠悠之前就知道要去见谁,哪怕在见到艾悠悠的时候他还能保持平淡。
可他心里,无法安宁。
那是艾悠悠啊,那是天水崖的司座神官,那是曾经亲自指点过他修行的座师。
回想起来在天水崖的那些年,聂无羁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做梦一样。
那曾是他最为敬重的人,在上阳宫各地分座都已经到了糜烂不堪地步的时候,天水崖就已经算是一股清流了,哪怕天水崖的弟子也还是一样的狂妄。
当年林叶去天水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来形容天水崖弟子,艾悠悠当时就大发雷霆。
“唉……”
良久之后,聂无羁终究只能是一声轻叹。
坐在他身边的宁未末忍不住笑了笑道:“是不是有了一种对人生都开始怀疑的感悟?到底什么是真的,人,事,万物,哪样是真的?”
聂无羁道“宁公这一番发问,便可到上阳宫里指点修行了。”
宁未末摇头道:“上阳宫道法我并不熟悉,但我猜着,应该不是我这怀疑一切的心思,上阳宫得天下人认可,是因为上阳认可天下人,所以上阳的第一课,应该是认清人,自己也包括在内。”
他说到这看向聂无羁道:“聂大礼教该明白,真假是相对而言,在你处是假的,在别处就是真的,在你处是假的想来是因为不够分量让他展示真的那一面。”
聂无羁道:“他在何处都不展示自己真的那一面。”
宁未末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之前的话都是为了聂无羁回应这句话所做的铺垫。
他说:“既然如此,那你在乎他做什么?”
聂无羁一怔。
宁未末道:“这个世上可能只有人最看重对等,所以才有那么多名言……如投桃报李,如滴水涌泉,如将心比心……”
“人用这么多年的积累和思考才想到了这些词,无非是想告诫厚实之人,待人要对等,别人对你好,你对别人好,别人对你不好你对别人好那是贱,别人对你好你对别人不好那是坏。”
“这位艾老在天水崖的时候待你必然是好的,但那是他彼时该有的身份和行为。”
他看向宁未末问道:“若在这歌陵城里,他是第一个发现他秘密的人,那他是杀你还是不杀你?”
聂无羁陷入沉思。
宁未末笑道:“不用思考那么多,我这个人天生诡辩,说话总是喜欢说服别人,你只要明白你不想杀他但他可能杀你这一点就够了。”
聂无羁点头。
宁未末再次闭上眼睛。
“他今日可以与朝廷结盟联手,明日就可能为了自保杀我杀你,其实,我与他何尝又不是一样的人?”
他摇了摇头:“人啊……心里都藏着一尊菩萨一尊魔。”
聂无羁沉默无言。
而此时在那个小院里,艾悠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里左右他需要带走的东西都打包。
这个小院已经暴露了,为了稳妥起见他绝对不会再回来。
每个人都要面对取舍,聂无羁在宁未末的马车上尚未做到取舍过去现在。
而艾悠悠的取舍其实很简单,他只是不想离开上阳宫。
他是一个娄樊人,但他觉得从骨子里来说没有人比他更在乎上阳。
在上阳宫内二十几年潜心修行,那些玉人都可以放弃上阳宫但他不行。
他修道这么久都已经修到了不在乎自己出身和来历,若是他再能修到不在乎自己在哪儿和自己是谁,那他修得的是什么?
是太上忘情。
他很清楚自己要修的是什么,从未迷茫。
而且他也坚信自己可以修到那个传闻中连究结圣人都未曾到过的高度,他要成为天人,人之上天之下旷绝古今第一人。
赋神境,并非是他的目标。
所以他现在不能离开上阳,上阳宫内那浩瀚如海的存书是他必须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以远不合乎自己性格的方式和宁未末这样的达成协议。
他太了解宁未末这样的人了,就正如他太了解自己一样。
今日需要今日结盟,明日不需盟约不存。
到了必须杀他的时候宁未末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而他到了必须杀宁未末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顾及什么今日盟约之情。
艾悠悠只想做最接近臻天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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