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安道:“我骂你做什么,原本我也不想招婿,我只是不想……”她瞧着靳川言的神色,到底没忍心把后面三个字说出来。
靳川言却顺承地接了下去:“只是不想嫁给我罢了。为什么?时尘安,我就这般不好?”
时尘安才要说话,靳川言便先自嘲一声,道:“瞧我这话说的,我自然是不好的,否则何至于这把年纪,同龄人的孩子都可以满地乱爬了,我却连个娘子都娶不上。”
倘若刘福全在这儿,自然又要敬佩起靳川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什么叫娶不上娘子,分明是靳川言眼光挑剔,又对男女之事过于迟钝,素日清新寡欲地连那方面的要求都想不起来要有,这才导致进言选秀的折子压了又压,适龄的姑娘只得捏着帕子含泪出阁。
可谁叫靳川言脸皮厚呢,他自然有本事一边罔顾事实,又一边毫不心虚地扮起落寞神色,叹声道:“也罢,你总有一日要离开皇宫的,趁着我们相处时日尚浅,情意还不算十分深厚,我还是尽早送你出宫,如此,再等我回到那冰冷,黑暗,清寂的未央宫中后,我才不会觉得我竟是这般可怜。”
他形容得过于具体,时尘安顺着他的话一想都觉得受不了,她揪着靳川言的袖子,道:“你哪里就不值得喜欢了?长安城姑娘那样多,你也不是各个都见过,你放心,有我和柳菁,林唤春在,必然能替你找到心上人。”
靳川言额头青筋绽起,差点要痛苦地扶额了,时尘安当喜欢这事是配菜吗?一水牌子写遍天下菜肴,轮流转到面前,总能尝到一口满意的味道?
刘福全还说他不开窍,就该叫老太监来看看,到底谁不开窍。
不过说起来这件事,要怪还得怪他自己,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这么个木头呆子。
靳川言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
时尘安却自以为寻到了个极好的法子,她兴冲冲去找柳菁和林唤春商议此事,林唤春大大咧咧抓着扇子摇风,一听就笑:“这不就是选秀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说着一双笑眼就望向了柳菁,柳菁正捻着块水晶糕尝着,闻言倒也没有丝毫慌张局促,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手,方才道:“陛下同意选秀了?”
时尘安道:“我没有与他提起这件事。”
岂止是没提,她是压根没有想起还有选秀这回事,如今听了林唤春点她,她才想起小郑确实与她说过,皇帝选妃嫔,靠的就是选秀,和寻常的两家议和不同,选秀是只要皇帝看上就好,不用管姑娘家的意愿。
既然如此,靳川言怎么会讨不到娘子呢?
时尘安迷瞪瞪地想着。
林唤春却拉长了语调,道:“恐怕又是不同意吧。”
时尘安下意识问道:“为何不同意?他……年纪也大了,却是该为社稷考虑了。”
林唤春道:“明面上的说法是选秀劳民伤财,况且政务繁多,无心后宫,因此不想办,但私下里谁知道呢,或许京中贵女,陛下一个也瞧不上。”
说着,她一双细长眼儿将时尘安上上下下扫了会儿,又抿嘴笑向柳菁:“我瞧着,大约就是看不上。”
这下,连时尘安都瞧出来了今日林唤春格外针对柳菁。
柳菁忽然遭到好友的针对,却也不生气,仍旧坐得四平八稳,态度与往日一样平和:“尘安,你要劝陛下选秀。如你所说,陛下已过弱冠之年,虽身强力壮,但培养
社稷之君也需漫漫时日,他该为大周考虑了。”
林唤春道:“何必要考虑选秀,等尘安入了宫,她自然就把东宫太子生下了。”
“不一定,”柳菁沉稳地道,“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咒尘安,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世上多的是妇人诞不下麟儿,也有诞下了却养不活的,宫里多几个女人,也是备着不时之需。”
“柳菁!”林唤春一巴掌把手里摇着的团扇拍到桌面上,“你说话不要太过分。”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可能,尘安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希望她可以诞下皇长子。”柳菁又把话题拨了回去,“可即便她生下了太子又如何?她连中馈都不会掌,何况又是掌管后宫,她需要有人协助她,帮她稳住凤位和威风。”
林唤春忍无可忍,道:“你不如直接和尘安说,叫她请陛下高抬贵手,放你这个痴情种入宫算了。”
时尘安难掩诧异,目瞪口呆地看向柳菁。
柳菁扶了扶鬓,没有说话。
林唤春简直恨铁不成钢:“陛下确实救过你,但他救你不是为了救你这个‘人’,他连你是谁都记不清,更是早把此事抛之脑后,你又何必对这救命之恩念念不忘,甚至不惜跳进后宫这牢笼?柳菁,你再痴情也得有个限度。”
柳菁抬眸,清清冷冷道:“唤春,你又不是我,怎能代我决定我的感情的低廉与否。”
林唤春算把话说尽了,没好气地坐下,抓起团扇,烦躁地把扇子摇出了残影。
柳菁说了会儿,觉得口渴,慢条斯理地斟茶。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目睹整个争吵过程的时尘安正陷入一种极大的震撼之中。
先不谈柳菁,就是林唤春,再不喜柳菁入宫,但在骂她的时候也没有提一句‘这是尘安的夫婿,你不该觊觎’。
她们似乎直接默认了靳川言会有三宫六院,正如每个略有家私的男子都会有三妻四妾。因此她们并未觉得当着时尘安的面,盘算靳川言,分瓜靳川言有何不妥。
好像她合该得不到一份一心一意的完整的爱。
时尘安想到从前跟着阿姐去邻村看戏,遇到那些妻妾相争的戏码,周围的坐席上总会传来对那妻妾的批评,有男的恨恨骂女人心犯嫉妒,不是好妇,更有女子觉得丢脸,急与她们划清界限,自言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们中有人说,男子有何好争,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争来反而叫自个儿生气,不如只将他当作钱袋子,妻妾几个关起门来嘻嘻哈哈过日子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好似这般说,能显得她们极为洒脱似的。
那个时候的时尘安也这般想,可阿姐不是这样想的,回去的路上她牵着时尘安的手,提着灯,告诉她:“人是人,不是个物件,你不能叫人把所有的感情都撇开,那不合天理。就譬如大黄,那还是个畜生,可是往日它略与我多亲近一分,你也要不高兴,为什么?”
时尘安道:“可若我不爱他,只将他当作钱袋子呢?”
阿姐道:“你兄长想叫我换亲过去的那家,虽则家贫,身有缺陷,但好歹有门手艺,可以养活一个小家,你仍旧赞许我的不同意,没有劝我将他撇开,只把他当钱袋子,为何?”
时尘安道:“因为阿姐不喜欢。”
阿姐笑着摸她的头:“是啊,不喜欢,人的感情哪是这样轻易就可以忽略的。何况,你不觉得她们那些话说得洒脱,却正中了那些男人的下怀。他们才不管女人心里有没有他,这是女人才会有的想法,他们只要后宅和睦,有人能替他们打理家务,生养孩子。女人心里越洒脱,他们就越高兴,越可以痛痛快快纳妾。依我说,就得嫉妒,就得闹,心里不痛快了,为何要忍?我不痛快就得所有人不痛快,最好闹得男子断子绝孙,连家都不敢回,才是好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时尘安还觉得阿姐的想法太过疯狂激进,不像她素日温和的性子,可直到这么一刻,她面对如此平静地分瓜她的‘夫婿’的柳菁与林唤春,时尘安终于明白了阿姐的想法。
倘若,倘若靳川言要选秀,要把三宫六院全部都塞满,她是决计做不来大度的皇后或者置身事外的脱俗之人,她肯定日日夜夜都要受着嫉妒折磨,并且要把家宅闹得鸡犬不宁,直到她能脱身痛苦。
柳菁说得对,她做不来皇后。
第47章
靳川言回暖阁时, 时尘安正趴在案桌下,拽他用来垫桌脚的折子。
靳川言是个念旧的人,哪怕如今他的身高已与这案桌配不上了, 他也不舍不得换, 搁在暖阁里,宁可用折子垫着桌脚,堪堪用着。
不过也因为垫桌脚的折子太多, 他也记不起时尘安眼下拽的这份究竟是哪一份,他起了些好奇, 帮忙把案桌抬起, 看时尘安顺利将折子抽出来后, 随口便问:“你要这折子做什么?”
时尘安打开折子, 从头到尾略看了一遍, 确认没有寻错后, 她板着脸,把折子递给靳川言,然后一声不吭转头就走, 闹得靳川言满头雾水。
他打开扫了眼,就被‘选秀’二字刺得脑壳疼,他转过头去,看时尘安捧着盏凉茶坐在窗边, 明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却仍旧梗着脖子望着外头星子寥落的夜空, 还有被烛火照亮的黄瓦红墙。
靳川言合上折子, 单手拎着, 将手与折子都背在身后,轻手轻脚走过去, 觑着时尘安的神色,道:“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不高兴了?”
她的神色谈不上不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只是有些小性子上头,不怎么想看到靳川言罢了。
“你又骗我。”
靳川言‘嗯?’了声,声音略疑惑,好似无辜得很,内心却极其紧张地迅速将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检查了一遍,再次确认自己的狐狸尾巴还严严实实地藏着。
时尘安的脾气却被靳川言这佯装无辜的声音给顶上来了,她冷笑了声:“你前儿告诉我,京中没有肯入宫的贵女,我看事实并非如此,只要你肯点头选秀,这三宫六院怕登时就能被塞得满当当的,靳川言,你行情当真好得很呢。”
靳川言一愣,道:“怎么可能?就连那些男子见了我都会吓得溺尿,何况女子?她们便是肯入宫,也是皇命所致,哪里是心甘情愿。”
时尘安道:“若我能替你寻到一位真心仰慕你的女子呢?”
靳川言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用目光慎重地审视着时尘安的神色,只一会儿功夫,他便道:“今日你见了柳菁和林唤春。”
不是疑问,而是极笃定的语气。
这事瞒不住,时尘安便没有否认。
靳川言的眼眸便瞬间亮了起来,那止不住地笑意将寒星般的眸子润得柔情婉转,他在时尘安面前坐下,眼疾手快地在她要转头之际,扶住了她的脸颊。
在他的掌心里,时尘安若炸毛的小猫,睁着圆溜的眼睛瞪他,而他慢条斯理又极为舒心地用拇指抚了抚时尘安嫩生的颊肉,他的唇角上翘起愉悦的弧度,道:“尘安,你是在因此吃味吗?”
“什么吃味?我好端端地吃什么味?”时尘安根本理解不了这个词,她认认真真地跟靳川言解释,“我与她们谈过,我才确信我做不了大度的正房夫人,可以心无波澜地看着夫婿纳妾,还要贤惠地替他养庶出的孩子。”
“哦。”靳川言应了声,不像是很在意的模样,他所有的注意力与兴趣都在捏时尘安的脸颊。
时尘安的肌肤滑腻,颊肉绵软,揉捏起来手感相当好,总是引着靳川言的手无意识地就放在了她的脸颊上,爱不释手地揉捏。
时尘安见他这样子,便觉得他是轻看了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生得娇小,骨架玲珑,瞧着就像是能被人轻易拿捏的弱猫,而不是可以一口咬断咽喉的猛虎,因此哪怕她再张牙舞爪,也不会有人将她的威胁当回事。
时尘安有些气闷,一掌拍在靳川言的手背上,掌心往下摁,方才勉强阻止了他不规矩的手,将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我没有骗你,我杀过人,我当真做得出来。”时尘安绞尽脑汁地想,“倘若你要纳妾,我不但不会同意,还会拿起菜刀剁你的命根子。”
靳川言一顿,道:“剁命根子未免太过血腥,还会影响到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不若换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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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尘安抬高声量:“靳川言,是我在生气,不是你!”
靳川言哄道:“我知你生气,我没有不让你生气,我只是觉得这法子会连累你守活寡,因此觉得不好。不若如此,我这就叫刘福全去打副腕粗的手链,脚链交给你,若是有一天我不乖了,惹你生气了,你把我锁起来,这样好不好?”
才刚扬言要剁命根子的小姑娘张了张嘴,十分犹豫:“这不大好吧。”
“怎么就不好了?”靳川言振振有词,“你养大黄时是不是也是如此?若狗不乖了,就把它锁起来,关进笼子里,叫它好好反省自己。”
时尘安慢吞吞道:“可是靳川言,我怎么觉得这对你来说不是惩戒,你在说这个的时候,眼里都带着笑意欸。”她打了个哆嗦,眼里有了惊恐,她道,“你个变态!”
靳川言就有些不大好意思了:“有吗?”那笑意顿了顿,很快又流淌了起来,“可是时尘安,我又不会纳其他的妃嫔,恐怕是盼不到你把我锁起来的那一日了。”
时尘安满眼都是不信:“你怎么会不纳妃嫔?”
“为何不信我不会纳妃嫔?”
“因皇帝都是要纳妃嫔的,所有人也都说你会纳妃嫔,你没道理不纳。”
靳川言看着时尘安,在他的注视下,时尘安有些难为情地咬了咬唇。
靳川言抬手,时尘安闭上眼,等着他赏她一个脆瓜。
她知道一个贤惠的娘子非但不会有嫉妒之心,而且还会主动为夫婿张罗纳妾之事,若她这般,人尚且未出阁,就把妒名扬开,是顶顶蠢笨的做法。
靳川言都好脾气地忍了下来,她却并不领情,还要蹬鼻子上脸,与他胡搅蛮缠,不信他的承诺。
男子的话再不可信又能如何,难道她还当真能把他的心挖出来?这样不知见好即收,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的脾性惯得这般大。
时尘安也知做错了,因此她等着靳川言与往常般教训她,叫她记得悔改。
但那脆瓜到底没落下,大掌缓缓放下,揉揉她的脑袋,耳畔是靳川言淡却坚定的语气:“我只要你。”
时尘安,我只要你。
时尘安再次掀入了茫然之中,她根本无力招架靳川言的表陈,只觉心口被塞得太满,满到她的脑子也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等靳川言去了净房,她还是那般坐着。
不过转瞬的功夫,时尘安便感觉内心的惶恐在一点点放大,直到成了张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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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川言对要时尘安这件事是这般的坚定,好似他已经拿过秤细细称量过,知道三宫六院的美人捆在一处也比不过一个时尘安,他这样中意时尘安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时尘安没有办法从中感受到任何的喜悦与甜蜜——或许也有罢,只是惶恐太大,轻易地就将这些遮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