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又轻轻松松把时尘安才打上的郁结解开了:“趁着还有时间,你不如多向我学习,究竟该怎么做好一个怒目金刚。”
时尘安的眼睛就亮了:“陛下愿意教奴婢吗?”
“哼。”靳川言冷笑,“你又不了解我,怎么跟我学?”
这话说得奇怪,时尘安想了很久,直到靳川言都沐浴完毕了,她才突然想起啦靳川言从前与她说过的‘与人争辩没有意义’的论断,他那时就直言很多人的行事都受过往的经历影响,因此各有各的利益要谋,各有各的偏见要守。
这种话套到现在的场景,靳川言说的那话的意思就是‘你不了解我的过去,怎么知道我必须铁石心肠的理由’。换言之,要跟着靳川言学,就需要先了解他的过去。
时尘安曾经对小川的过去充满好奇,那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后来知道小川就是皇帝后,那种好奇就减了,在她看来,生来就是天皇贵胄的靳川言自然什么都有,他的人生由蜂蜜浇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苦。
她一直这样认为,若没有太后的事的话。
时尘安尽管仍旧不认同靳川言激进的处事方式,却不妨碍她因此对他的过往起了些好奇,坐拥江山权力的母子吃喝不愁,一生优渥,又能有什么起龃龉的必要。又不是她们这些农户,一年只靠那三瓜两枣的收成活命,因此一条细水渠的变道都能轻易挑起两村之间的械斗。
她本以为富足的王亲贵族的人生,应当平滑柔顺如丝绸,一点褶子都不会起的。
时尘安起了好奇,却不知道该从何得知靳川言的过往,总不能直接开口问靳川言,她倒还没有蠢到这地步。
就在时尘安纠结不已的时候,靳川言上了床,他坐在床边看她,寝衣着身,面容清癯俊秀,肩线宽阔挺直。
“你可以独自睡碧纱橱。”
还不等时尘安惊喜,他又面无表情地捏碎时尘安的希望:“但明天碧纱橱就要拿出去丢了,你今天睡了,明天就得睡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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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胁,他连睡地上都懒得说——因他知道时尘安那头傻乎乎的倔驴肯定选择睡地上——直接就要把时尘安赶去雪地里,这天气睡雪地,只怕一晚就得冻死。
他不怕时尘安听出来他的威胁,因为他知道时尘安没得选择。
时尘安道:“但是——”
“什么但是,”靳川言凉凉地开了口,“你听小郑说了几句话,你就信了他,却从来没想过来问问我,难道小郑才是我?还是昨夜与你说的那话,我若对你别有用心,满宫十二殿都是我的,你睡哪都没用,你拦不住我。”
时尘安被他说得没声了,过了好会儿才道:“奴婢睡床。”
她想,说到底,她是奴,靳川言是主,他本就可以随便处置她的身体以及生命,她对他的歹心向来是毫无办法。但现在靳川言没有对她做任何的事,甚至还说过要册封她为公主的话,或许,他对她当真没有多余的想法。
时尘安终于上了床。
两人并排躺着,中间依然没有那些枕头。
时尘安想不通明明白日里还放在这床上的枕头怎么现在都没了影,总不是因他们睡到了床上,那些枕头又被扔去了碧纱橱吧。
时尘安疑惑不解,却没有再和靳川言讲这件事,经过昨晚,她知道讲了也是多余,她只能尽量贴着墙,抱着被褥睡去。
她睡得半梦半醒,桃月与溪月仍旧轮番来造访她的梦,逼着她受惊,但这回叫她清醒的却是耳畔含糊不清的一声呢喃:“母后,你为何不喜欢儿臣,只喜欢弟弟?”
时尘安侧过脸。
靳川言睡觉也不是很老实,他好像很渴望拥抱,时尘安睡前贴墙,睡着时也乖乖地一动都不动,靳川言却仍旧能准确地从床外侧找回来,找到时尘安,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脖颈,因此时尘安感受到了一滴眼泪的滚烫。
时尘安的手指因这滴眼泪而蜷曲。
她轻声叫了‘靳川言’,靳川言仍旧熟睡着,没有睁眼,环着她腰的手臂却收紧了些。时尘安想叫他松松手,那只去摆脱他的手却反叫他扣住五指,压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的掌心也是滚烫一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个深夜,时尘安感觉她好像刺破皇帝的身份面纱,不小心触碰到了靳川言隐秘的内心。
她在黑暗里发着怔,并未察觉到刚刚演完一场戏的靳川言懒懒地睁开了密密的眼睫,轻轻的、不为人知地嗅着时尘安肩颈处淡淡的香味。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条大狼狗,外出奔波打猎一日,夜间却可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被他标记、有着他的味道的地盘,所有的辛劳都在瞬间化为心安,让他可以慵懒地趴在翻开的两只前爪上,惬意地摆摆尾巴。
第30章
时尘安总觉得靳川言不一样了。
他是个勤勉的皇帝, 白日不是泡在文渊阁会见大臣,就是在暖阁批改奏折,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任何享乐的痕迹, 每日除了政务就是政务。
时尘安偶尔会想起他午夜间那些不为人知的呓语, 这时候她总会出神地停下笔看着靳川言认真的侧脸。
关于那晚的事,时尘安终究没有问出口,小郑走后, 刘福全另外拨了个宫人来伺候时尘安,好巧不巧, 正是与她同时入宫的宫女, 现在已改名叫寒月了。
时尘安见到她时脸上还有些尴尬, 倒是寒月很自然地跪下来与她请安, 叫了她声‘姑娘’。
时尘安的身份尴尬, 不是妃嫔, 也不是公主,却也不是宫女,因此只能唤她声‘姑娘’。
时尘安弯下腰, 想叫寒月起身,忽然似有所觉,她偏过头,靳川言正吃着茶看向她这儿, 眼神带着点玩味的笑, 时尘安的手就缩了回来, 直起身, 颇为不自然地道:“你起来吧。”
寒月起身, 靳川言方才道:“你退下。”
于是寒月退了出去。
靳川言放下茶盏走过来,手按在她的肩头, 笑道:“好姑娘,做得不错。”
时尘安转了脸。
太医来给时尘安检查伤势,她每日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腿伤恢复得不错,太医给她拆了夹板,吩咐她每日走动半个时辰,慢慢恢复。
时尘安听了进去,就和寒月说了,寒月一脸为难,原来暖阁里并没有时尘安的衣服。
暖阁里地龙镇日烧得暖,她每日只要穿寝衣即可,偶尔要披件外衣,也都是拿靳川言的氅衣。
那些象征着帝王至高无上的龙纹披在了一个个小小贫女身上,他却不觉得有丝毫的僭越,反而很喜欢看她穿他的衣服,也就没有人想起要给时尘安准备衣服了。
但现在太医说了要时尘安每日走动半个时辰,时尘安就要遵守医嘱,虽说暖阁里也可以走动,但时尘安也差不多在这儿闷了一个月,实在难受,她想出去。
因此,她借此机会和靳川言提了请求,她的想法极其简单,她和靳川言说豹房的厢房里还有半箱笼冬衣,让寒月取过来就是了。
靳川言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说:“不行,那些宫装都太丑了。”
时尘安莫名,宫人是伺候皇帝的,他若嫌宫装丑,碍着他的眼睛了,早可叫尚衣局改了,哪里还能等到此时来挑时尘安的毛病。
时尘安觉得靳川言在找茬,靳川言却一扫白日积累下的疲惫,忽然振奋了些,让刘福全去把尚衣局掌事的姑姑叫来,要给时尘安做新衣。
时尘安见他要大动干戈,忙阻拦道:“那些冬衣奴婢不曾穿几次,弃了可惜,何必要裁新衣。”
靳川言打量着她的嫩脸粉颊,道:“它们不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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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尘安一怔,她才知靳川言为何嫌冬衣丑。
两个掌事姑姑来得快极了,一个拉起屏风给时尘安去量身,另一个恭敬地拿笔记录靳川言的要求。
靳川言说得慢,他总要在脑海里想一想给时尘安穿上各色衣服能俏丽几分,他才好下结论。
也因此,他可以轻易地听到隔着屏风传来的轻声细语,姑姑报了个数字,原本靳川言还没感觉到什么,偏偏时尘安极为害羞地请求姑姑:“姑姑,我帮你记,你别说出口。”
靳川言才反应过来那报的是什么数字。
他想到夜里睡觉时总能抱到的一团绵软,虽然极力想夸赞自己特别会养妹妹,都能把一个瘦小的干果养的皮薄肉嫩汁水饱满,但靳川言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容下,耳朵尖尖依然克制不住地红了。
掌事姑姑拿着笔,困惑地抬起头,不明白素来杀伐果断的帝王为何在给姑娘挑衣这件事上久久下不了决断。
过了好会儿,靳川言方才道:“裁红衣,她皮肤白,穿红会很好看。”
掌事姑姑道:“陛下喜欢怎样的纹样?”她翻开一大本册子,书里的每页都用画笔画着图文,下面注明纹样名称。
靳川言接过,那心思却是专注不了,总要分一半到屏风后,直到时尘安量完衣,他还没挑明白,于是为了掩饰,他故作镇静地把册子递给时尘安:“我选了几样,你瞧瞧喜欢什么。”
时尘安挑不明白,还是掌事姑姑帮忙做了决定:“姑娘年轻,挑几样青春活泼的纹样就好。”
时尘安道了谢。
掌事姑姑走了,靳川言喝了两盏热茶,仍觉得这暖阁待不住,他起身要摆驾,刘福全看着核桃大小的怀表上,指针都快指向了子时,他觉得头疼。
“这么晚了,陛下要去哪里?”
他说着,眼风扫向时尘安,想让这位小祖宗给个暗示,好让他明白靳川言这个大祖宗究竟半夜在发什么疯。
靳川言也有点懵,他只觉暖阁待不住,但要去哪儿,他确实是没想好,倒也不是不可以说去御花园散步,但这个时间,外头还飘着细沙一样的雪子,若去了御花园,怎么瞧都像个神经病。
靳川言想了会儿,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被扣上神经病的帽子,于是他决定苦一苦他的臣子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让大臣去文渊阁候着,朕有政事要议。”
*
新裁的衣服很快就做好了,如靳川言所说,时尘安雪肤冰肌,穿了红,就衬得她肤色软艳娇嫩,格外好看。
新衣到了,首饰自然也如流水般送进了暖阁。
原本暖阁的妆台的几个抽屉和匣子都是空的——皇帝的冠帽另收在别处,妆台上只放着梳子和顺手就用的素簪——现下,倒全被时尘安的首饰给塞满了,反而挤得靳川言的东西没地放了。
时尘安还记得靳川言说的国库紧张,因此格外受之有愧,不肯接,靳川言听了很奇怪:“我私库里的东西关国库什么事?”
他取了枚滴水红宝石的耳环,那宝石红如鸽子血,银链在烛光下闪烁若星辰,他觉得衬时尘安极了。
——他很喜欢这个耳环,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由衷觉得他私库里的石头没白藏。
他放在时尘安的耳朵下比划,目光却被时尘安细嫩的耳垂吸引,雪白的肌肤上连绒绒的毛发都十分清晰,可爱无比。
他看了会儿,道:“你没有打耳洞?”
时尘安“嗯”了声:“小时候阿娘想用针给奴婢戳开,奴婢怕疼,哭得很厉害,阿娘便作罢了。”
靳川言忽然就舍不得时尘安打耳洞了,他把耳环放回了妆奁盒子里,看了会儿,才道:“叫他们拿去改改,看看有什么办法不打耳洞就能让你把耳环戴上的。”
时尘安将靳川言一闪而过的疼惜尽收眼底,她低头捏了捏依旧完好无损的耳垂,没说话。
时尘安穿上新做的暖和的冬衣,一月一来头回走出暖阁,来到这琉璃世界,她看着白雪压在黄瓦红墙上,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是不是快过年了?”
寒月道:“过了腊八就是年,明日就是腊八节了,确实快要过年了。”
时尘安驻足半晌,深深叹气:“我这一年过得当真是大悲大喜。”
八月之时,她还是开明县一个饭都吃不饱只能被家人卖掉的孤女,后来进了宫,做了宫女,被人陷害,又莫名得了亲睐,虽没有主子的名衔,但现在过得和主子没什么两样。
如此算来,竟然只是区区四个月的事。
寒月笑道:“这宫里登高跌落都是瞬间的事,姑娘且以平常心待着吧。”
时尘安瞥了眼寒月,不得不说,寒月说出的话比小郑要讨喜很多。
积雪深厚,时尘安的腿脚还没好利索,只能勉强靠着寒月的搀扶在未央宫走,未央宫里有更多熟悉的面孔,其中不乏之前跟着桃月奚落过时尘安的,现在看到她更是诚惶诚恐。
时尘安也不为难她们,只当没看到。
她走了会儿,却听到宫门外有人叫她:“时姑娘。”是陌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