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么?”
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深沉的海水,波澜不惊,在无声无息中海纳百川,陶竹看了一会儿,歪着脑袋问:“明白什么?”
跟小孩沟通还是跟周围人沟通不太一样,蒋俞白感觉她根本没顺着他的意思想,他的点到即止在她那就跟没说一样。
他撑着额头,无奈地笑了一下,撇开眼不再看他,敛起唇角弧度,说出来血淋淋的事实:“你这朋友没在意过你的感受,跟心情无关,只跟人有关。所以——”他的声音轻了几分,磁性而沙哑,但不影响话里的残忍,“你对她的理解很多余。”
是的。
就是这样的道理。
陶竹的内心深处明白。
可这不妨碍她听过他的话以后,心一抽一抽的疼。
她不再强颜欢笑,整张脸垮下来,用力耸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饱满的肩膀肌肉也松弛下来,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随着车的幅度轻微摇摆。
其实,她知道,邹紫若对她并不在意,她的存在更像是遮盖邹紫若和贾湾不清不楚关系的一道幌子。
他们有她不知道的秘密,也有她无法参与的经历。
她也知道,她能和他们做朋友,是靠她的一次又一次妥协和忍让。
这些她都知道。
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这样残忍又孤独的事实,所以才会在发生不公的时候才会一次又一次可怜巴巴地去找自己可能做错的各种细微小事,试图告诉别人,她和她的新朋友们关系很好,每次道歉,都不是刻意讨好,而是真的做错事了。
那些话,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还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好像只要她说的够多,说的声音够大,那些话就能变成一堵墙,挡住她的失败,遮住她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集体的事实。
蒋俞白还在看她,这一次,陶竹不敢再跟他对视,她害怕他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可她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声音模糊不清:“我……我没办法,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为什么?”
“因为班里只有我是转学过来的,其他人都是高一升上来的,他们的朋友在高一都固定了,只有邹……只有我现在的这个朋友愿意接纳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没固定的朋友?”
因为邹紫若脾气不好。
虽然邹紫若的妈妈也在蒋家当保姆,但她从小就在父母身边,她妈妈把她当公主一样培养,也养出了她骄纵的性格。
想和她做朋友,就要处处看她脸色,所以陶竹这个学期其实都在讨好她。
为什么呢,大家的父母都一样在北京打工,为什么只有她不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为什么只有她得从小县城,来到这座格格不入的大城市。
以前她也有好朋友的,在繁春横着走,谁都认识她。
可是现在在北京,她真的很努力了,还是没办法被认可,她好辛苦啊。
陶竹垂下眼,小身子板彻底无力地陷进座椅里。
回家的这一路好长好长,堵在陶竹心口的那块大石头晃晃荡荡了一路,不曾消散。
只装了几张卷子的书包好像有千斤重,陶竹没背,垮在手腕上。
突然,她手上的重量松了。
蒋俞白弯腰,手掌把她的书包往上轻轻一拖,书包带在她手腕上多出一节,被他勾起食指接过去,随性地甩到肩后。
“过度自省就是无谓内耗,所以别去理解不理解你的人。”蒋俞白看不下去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顶,把她的头往后拨,小臂微微抬起,没碰到她小巧的鼻尖,唯有温热鼻息,在他低头说话时,拂过她完全露出来的脖颈,“因为他们不配。”
他都这样安慰她了,陶竹没法再丧下去,至少当着他的面不能再丧了,她被他拨的仰面朝向天空,嗓子受到挤压,发出了一声好像电子小娃娃似的“哦”。
蒋俞白托她后脑勺,把她的头拨正,发现她本来就垂落的头发被他这么一揉,纷纷扬扬洒落在脸颊上,像是绽开在冬天里的花,美的很零乱。
谁开发谁治理,蒋俞白单手给她整理头发,把最后一撮头发捋到她的丸子上,看她闭着眼任他动手的乖巧样子,他叹了声气:“这样吧,你不是怕没朋友么,以后我当你朋友。”
陶竹倏地睁开眼,世界重回明媚,她眼里的难以置信也快要从眼眶里迸出来。
他?要当?她的?朋友?
她这猫猫好奇眼看的蒋大少爷浑身不自在,勾着她的书包转身就走:“怎么了?我不比你自己找的那些破烂朋友强?”
不是啦!
是陶竹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说出愿意当她朋友的这种话。
很意外,也很开心,那一点因为邹紫若带来的沮丧,因为蒋俞白说的话而烟消云散。
“蒋俞白!”她很有仪式感地喊了他的名字,朋友嘛,叫哥就很奇怪了。
蒋俞白脚步没停:“叫爹干嘛?”
陶竹:“……”
朋个屁!
-
寒假第三天,陶竹心情愉悦地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回繁春吵吵闹闹的火车。
王雪平要到临近过年的时候才放假,陶竹一个小姑娘单独回家,谨慎地不和任何人说话,哪怕对方是抱着孩子看起来很面善的宝妈,想跟她闲聊,她也没回应。
她指了指从蒋俞白那借的英文原版书,表示自己有其他事要做。
等宝妈带着孩子离开后,陶竹坐在摆满泡面桶和瓜子壳的小木桌前,再次和热火朝天的车厢隔绝出一小片宁静的天地。
她打开书,还没看清英文单词,视线已经被书里夹着的烫金书签吸引。
书签的前身是是蒋俞白写给她的生日快乐纸,是一种材质特殊的硬卡纸,她觉得用来当书签很合适,就一直夹在这里。
看到这个书签,她自然想到了蒋俞白送她的生日礼物。
是一个记事本。
尽管本子的封面是工艺独特的丝绸,但因为那么大的长方形雕花礼盒里只摆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本子,所以陶竹还是猜到了,他其实不记得她的生日,只是可能看到了她的蛋糕之类的,顺手送的。
但这并不妨碍,陶竹非常喜欢那个本子,走到哪带到哪。
她从卧铺下面掏出自己的书包,拿出他送的本子,坐在缓缓行驶的火车上,她在本子上又写了两句话。
——过度自省就是无谓内耗。
——别去理解不理解你的人,因为他们不配。
盖上笔盖,火车刚好驶进一片森林,参天大树掩映着蓝天,疏影横斜,落在柔软的纸张背面,前一页上的字清晰可见。
那是陶竹上一次记下的文字。
——你放弃的东西,也会放弃你。
远处小鸟在枝头欢快唱歌,树林中隐约有几只在嬉戏的小动物。
再过后,火车驶出小森林,一切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且放眼世界如浮云穿梭,她脚步自坚定。
-
火车轰隆隆开到第三天早上七点,陶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同下火车。
繁春因四季如春得名,冬天仍然二十多度,疼她的爷爷迫不及待地叫了镇上会开车的人,坐着车一起来接她,见到陶竹笑的合不拢嘴,她还没出站台,爷爷就等不及伸手接过她脱下来的厚重羽绒服。
回家的一路,他们说家里的果园,陶竹说这半年在北京的见闻,三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回到小县城。
这个期末考的不错,陶竹允许自己不绷的那么紧,她在前两周集中做完了作业,剩下的时间要么去果园帮忙,要么约过去的朋友见面,忙的连懒觉都没睡上几天。
一转眼,就到年底了。
腊月二十九,陶竹像往年一样,在红红火火的福字包围之下,跟爷爷奶奶一起打扫房间,辞旧迎新。
扫灰扫到久没人住过的杂物间,陶竹恍惚中,仿佛看见那张落满灰尘的小床上躺着一个吊儿郎当晃着两条长腿的大少爷。
这个房间过去原本是作为客房准备的,但真正来这里住过的客人只有蒋俞白一个,他走后,这里经年累月,成了杂物间。
她扫完房间中间,拿起堆积在墙角的凉席准备扫角落灰尘时,无意间看到了白墙上那个很有年代感的脚印。
那个脚印,也算是蒋大少爷留下的独一无二,不可磨灭的痕迹了。
陶竹还记得,那是那年家里的母鸡太老了,不会下蛋了,奶奶说正好大老板的儿子在这,不如直接就把鸡杀了,大家一起吃顿好的。
她在小院准备逮母鸡,刚睡醒的蒋俞白从房间里看她鬼鬼祟祟趴在鸡笼旁边,问道:“你干嘛呢?”
陶竹拨开鸡笼的锁:“鸡不下蛋了,宰了吃了。”
“我靠!”蒋大少爷平地一声雷,隔着玻璃都听得一清二楚,“人家是卸磨杀驴,你他妈没蛋杀鸡,你小丫头真胆儿大啊。”
母鸡听到他的低喝,像是得到了某种警告,拔腿满地跑,陶竹一个没抓住,它一头跑进了蒋俞白的房间。
蒋俞白长那么大,别说活着的鸡了,他连没煮熟的生鸡肉都没见过几次,更别说跑到他脚边的活鸡,吓得他满屋乱窜。
可巧他那天穿着一件红棕色短袖,陶竹都看不出来屋里是人在飞还是鸡在飞,就感觉满屋都是红棕色,你追我赶踩着墙助攻跑,耳边是人的惊叫,地上落了满是红棕鸡毛。
怎么说呢,陶竹当时真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人都看傻了,堵在门口,忘了给蒋俞白让地儿。
然后,那天蒋俞白好像抱了她,似乎也不算抱,但至少是陶竹和异性最亲密的时刻。
他两只大手从她的身后扣住她的肩膀,咆哮伴随着重重的呼吸,在她耳边喊:“小桃儿你把这玩意儿给老子弄出去!啊弄出去!!!”
他那时手掌紧扣的位置她还记得,陶竹用没拿扫把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噗嗤笑出声。
比她高了一头还多的男人,缩在她肩膀上的样子,光是想想就已经很好笑了。
更可笑的是,那只鸡,最后是被蒋俞白一脚踩死的。
陶竹想着当时蒋俞白绝望崩溃的表情,脸上笑意收不住,给她的大朋友发了这个假期的第一条消息。
“新年快乐,俞白哥。”
收消息的人在北京,在落地窗外皑皑白雪的包裹下,点开电脑右上方弹出来的微信提醒,他忽略了其他人拜年的消息,单独回了他的这位小朋友。
“新年快乐,小桃儿。”
第21章 紫色淤青
这个新年王雪平因为没有抢到票所以没能回老家, 陶竹和爷爷奶奶三个人过的也很欢乐。
除夕夜当晚,他们接到了陶竹父母从新疆打来的拜年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