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空荡荡的,近乎没摆什么物件,一入阁中,风止冷顿。
顺着阁中的楼梯,姜芙慢慢提裙迈步,轻步踏上了二楼。
二楼与楼梯处还隔着一扇门,就势推开,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阁室中不同府中旁处奢侈富丽的风格,略显古朴雅致,正中摆着一张棋桌,棋桌之上还有一局未完残棋,而那崔枕安正坐于桌前,见有人入室,崔枕安抬起眼,两个人正对视上。
不难看出,他似又整夜未眠,今日眼下的乌黑照比先前还要加深一些。整个人也略显憔悴。
姜芙垂下眼,心中有些不安。
先前答应的事,只要一日未落实,姜芙便不敢再信。
看出她的局促,和对自己的防备,崔枕安唇角微勾,不知是在笑她还是该笑自己。
指尖儿捏住一颗黑子,缓缓定落在棋盘之上,“这盘棋,还是许岚沣在时未下完的一局。”
提及许岚沣,姜芙眼皮一窒。
“你不在京的这段日子里,他一直住在这间沉玉阁中,偶尔我会同他下下棋。”
也正是这段日子里,他与那许岚沣结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谊。
说是友谊也算不上,可再说仇敌,必然不是。
最让崔枕安惊讶的事,许岚沣此人,性情温和且平稳,无论看任何事都能以最沉静的目光去探究。
不若他,心中执念太深。
若说姜芙真的喜欢他,也算是情有可缘。
那人仿若一面镜子,越是平静,就将他照得越发不堪。
崔枕安言毕,此事更让姜芙新奇,再次环目重新打量这间房,似又有了新的感意。
“上元已过,”崔枕安言辞顿住,轻咬牙关,“之前答应过你的事,我没忘,亦不会食言,你不必惴惴不安。”
被他撞破心思,姜芙敛回目光。良久才缓启朱唇,心中怅然,“多谢。”
听,这句谢多客套。
从前在旧宅二人相处时,姜芙最不喜听到他说这个谢字,觉着生疏,而今当真不同了。
又是一声苦笑,崔枕安道:“你知道的,我不愿意听你说谢。”
“姜芙,”再一次唤她的名字,终于有勇气抬眼望向她,细细看她眉眼,似要将她深深印在脑中,“你可以走了。”
每说一个字,他心中的痛楚便似加重一分,尽管不忍,尽管他是为了得到而不惜用尽所有手段的人,可这一回,面对姜芙,他愿意放手一次,也仅这一次。
比起将她禁锢在身边,他更愿意看到一个完整的姜芙。
甚至已经猜到,姜芙往后的生活,她会过的安然平和,亦会去寻她心里最惦念的那个人。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所有的东西或他都可以得到,却唯有姜芙不能。
姜芙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眼中有了潮意,更多的却是欣慰。
未等她答话,崔枕安再次低下头,眉头紧锁,与她交待,“世上好人多,可恶人更多。你心慈手软,在外怕难撑家事,走时去向方柳要一枚令牌,有它在,可以护你百岁无忧,无人敢扰。”
先前黎阳的事仍历历在目,若非崔枕安一早安排了眼线在那里,只怕姜芙会吃个大亏。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不必了,”姜芙摇头,“闻叔叔会好好照顾我的,现在我也有家人了。”
这无疑是在告诉那人,她还会回到黎阳,去之有方。
椅上的人思觉敏锐,自也听出她的话外音,目珠微颤,“怎么,你不去找许岚沣吗?”
“我知道他没有死,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我就心满意足了。若是他想见我,也不会不辞而别。”
“对我来说,他不是许岚沣,她是对我最好的兄长,在我危难时救我出水火,我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对我这么好的人了。你为他翻案,放他生路,对此我很感激。”
“崔枕安,我不恨你了,你弃我一次,救我两回,放了钟元,亦为我父亲正名,咱们两个的恩怨,今日起一笔勾销。”
话音落,崔枕安惊一抬眸。
这一回,她未在姜芙的眸子中看到往日对他的敌意与仇恨,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一如两年之前初相见时。
似一股暖流入心。
“昨日我在湖岸边,放莲花灯的时候,默默起了个愿,我希望你岁岁无忧,安然到老。”
从前他承诺过二人相白首。
可自当知道是骗局之后便不敢再去想。
眼前这个人,这张脸,与她当初爱时不曾变过,可她的心境却不同了。
一朝生死,于鬼门关走过一回,姜芙便断了所有的男女之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的姜芙谈情颜变。
爱情是这世间最奢侈的东西,旁人的真心,再如何捧给她,她也不敢去拿,不敢去信了。
如今的念头,唯有择一心安处,渡过长日岁月,安即好。
这无疑又给了崔枕安一记震撼。
听姜芙讲说完之后,显见着他眼眶微红,淡蓝的眼白布着血丝。
不容说,此刻的姜芙给了他一种错觉,错觉两个人还在两年多以前,错觉他从未离开过,姜芙亦从未恨过。
可也不过是那一瞬间的恍然。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将自己拉回现实。
别过眼不再看她的脸,生怕下一刻,便舍不得让她走了。
一句不再恨,便已足够。
“你走吧,姜芙,”口不应心的催促道,“别让我后悔。”
沉吟片刻,姜芙轻咬牙关,最后留下一句:“崔枕安,这次是我丢下你了。”
随着一阵香气自门前消散,崔枕安再回首,门前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再一次,他心如刀割,如若时光可以倒流,他想,他绝不会弃姜芙而去,亦不会怀疑她是细作。
然,时间无法逆转,河水无法倒流。
终,他还是丢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就这样,崔枕安守着一盘残棋,从日出独坐到日落。一整日水米未进,亦未着一言。
最后方柳着实不忍,大着胆子入了阁室。
崔枕安只是面朝夕阳,独坐窗前,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方柳第一次,见此人这般失魂落魄,一如当初误知姜芙已死的时候。
“您就这样放她走了?”方柳一顿,“若不然,属下将人追回来吧,时日一长,她总会体会您的心思的。”
“别动她。”乍一开口,崔枕安嗓音嘶哑,却是决然。
他不想再让姜芙恨他。
这一回,他想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丁香何时生叶?”
乍一问,方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模糊记得先前在府里移种了不少,他探目望去,“应是还早呢,这才立春。”
“方柳,”椅上的人干坐了一日,近乎成了石雕,终也微微侧动了身子,“将季玉禾叫来。”
一提及此女,方柳不明,却也不敢多问,知道现下崔枕安心情不好,他多一句嘴也不敢提,且听他如何说便如何做。
行这一路却是十分好奇。
好端端的又提季玉禾做什么?
那季玉禾是小郑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若不是出了许家的事,只怕现在早就由小郑后作主嫁入了太子府。
姜芙前脚走,崔枕安后脚就要季玉禾来此,是不是要讲说婚事?
连方柳都不觉满腹疑惑,却也不敢耽搁。
季府离此处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到了太子府中。
早春寒末,天黑的仍旧早,她到时,天色已经擦了黑。
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不难看出,季玉禾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
先前两次提及过她与崔枕安的婚事,一次是在北境,一次是在京城,可都没了下文,而那高高在上冷若森寒的太子殿下又从未与她接触过,今日却破天荒的让她来此,季玉禾不由多出了几分心思。
念想着,是不是他终想起了小郑后先前曾将自己许给他的事。
不由心头窃喜。
一路忐忑的来到沉玉阁。
此处也是季玉禾初次来。
初来乍到,眸光不敢四散去看,只是随着带路的前人一路前行。
直到上了沉玉阁二楼,终见了许久未见的太子,季玉禾眼皮一窒。
在季玉禾眼中,太子殿下是她唯一看得过眼的男子。
少时她便听过他的大名,亦知他性情清冷,那时便有人影影绰绰的告诉她,她父亲在北境王面前得脸,待将来长后定会将她指给崔枕安。即便做不得世子妃,怕也是个侧室。
许是少时的观念根深,她待崔枕安总会有种特别的情愫在。
好似一切水到渠成,只是迟早的事一般。
后来长大,两个人的婚事被提及又放下,倒是让她患得患失。
一直耽搁到如今,这婚事也没落定,若说她心中没有怨气,哪能呢。
“季玉禾,见过太子殿下。”她上前去微微福身道。
许久未见,此人照比先前清瘦不少,可俊朗依旧,每每看过一眼,就让人心动的程度。
季玉禾的脸也不由得微烫了起来,若真论起,这还是少有的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
听闻声响,这才将崔枕安飘离四散的情绪收搂回来,他缓缓侧目看向季玉禾,不由定睛。
就是这张脸,与姜芙有几分相似的这张脸,似又往崔枕安的心口扎了一把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