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绕出柜台相迎,也不嫌着地湿。
“您这是掉水里了吧?”连老板娘也这样想。
姜芙点点头,且顺着她的话头道:“本来在岸上看灯,谁知脚底打滑,这样是没法子回家了,劳烦掌柜给我拿身干净的衣裳,要男装。”
那一锭银子姜芙就搁在柜上。
见她这要求有些奇怪,可银子在前,老板娘也不好多话,且她怎么说便怎么应,“好,您在这等着。”
有了银子好说话,老板娘殷勤的厉害,不多时,姜芙就借着此处换了干净衣裳,老板娘甚至送了她一碗姜汤。
姜芙不敢多耽搁,且喝了那碗姜汤便匆忙走了。
她倒是没先急着出城,虽她从前很少出门,可在家中常读书,加上那两年在常来市井,不少城记杂事也都一一记在心里,乍一出来倒不至于乱了分寸。
今日出来身上总共就揣了那么一锭银子,是她在太子府里能找到最小的一锭,方便带在身上的,可就派上了用场。
若想走得更远些,还得要银子才成。
对此,她早有准备,手臂上箍了两个素金环,脚脖子还各套了两个,腕上还戴了两只金镯子,无论何时,金子都是管用的。
借着当铺尚未关门,她摘下其中一只镯子换了银票还有一些散碎银。
虽不知金子几何,可她出门前打听了,当铺掌柜虽不太地道,却也没砸她太多,相差不过几两,她急着赶路也便没计较。
算着崔枕安被人发现,再被人回府邸的时辰,下旨拿她应该还来不及。
于是便趁着夜色雇了马车来到城南渡口。
渡口走的都是商船,只要上了便一路不停,她到时,正有一艘待开的商船,可是船老大却拒了她上船的要求,借口只说是夜里不拉生人,不能随便出城云云。
先前在外生活那两年,姜芙倒也同人学了些本事,凡事只要使银子就能成了七八。
姜芙也不多话,只从身上掏了散碎银递到船老大面前,因是初回,姜芙手伸得有些远,动作有些直愣,不够灵巧,远远看着像要给他一拳。
船老大一边说着不行一边将银子往怀里揣,最后还给姜芙单腾了个船舱。
运货的商船的船舱自是同客船的比不得,出门在外,哪还有那么讲究,且有个落脚的地儿也就算了。
舱内气味儿难闻,隐隐透着一股子汗酸味儿,也不知住过多少汉子。摆在窗下的那一张竹床上面的褥子似凝了几层油脂,黑油黑油的。
姜芙捏着鼻子忍了许久才适应,最后掏了帕子铺在竹床上,隔了一层才肯坐下。
虽在此处心有嫌弃,可仍在坐到床榻上的那一刻,这忙忙叨叨的几时才算安定。
姜芙的一颗心在单薄的皮肉里狂跳不止。
直到船矛启,船老大在外嚷了开船,姜芙透过窗看到岸影移动,渐行渐远,她的心才终落地。
似梦一场,却让她无比兴奋。
奔往自由的那股子兴奋。
此刻水岸的那一头,崔枕安似个死人一样被人抬出小舟,放到了回府的马车里,血色四散,不知生死,崔枕安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牙关紧咬,恶狠狠地从齿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姜芙。
🔒
第41章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崔枕安所乘马车由北至东,在府门未停,反而绕到角门, 侍卫放了门槛,直接从角门而入。
方柳仇杨千火万急在前奔跑着开路,崔枕安是被人抬回长殿的, 路过之处,血点子不断滴落。
府中医官使得了令,于夜色中匆匆奔来。
此刻崔枕安玄青色的常袍已经退去, 只剩中衣在身, 原本牙白色的中衣被染成血花色, 伤口遍布全身,为首的医官使名唤胡真, 入殿只瞧了一眼, 也窒了口气。
血凝很快, 中衣贴在伤处用不了多时便与伤口粘在一处, 每撕扯一下就似要掀掉一层皮,仇杨只好取来剪子,与胡真一起将崔枕安的衣衫剪开。
先前是玄青常袍, 在暗夜中倒是瞧看不太真切, 这会儿伤口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由肩膀到四肢, 几乎随处可见锥子粗细的伤洞,最严重的尤属肩胛与右腿上的,肩胛处的骨肉几乎翻烂, 可见伤人之人下手之狠。
这便让人更觉着疑惑了, 当时事发, 方柳以为是刺客,便调了人满处找可疑之人,却也没个头尾,这回再瞧,若当真是刺客,怎么会留太子性命,且将伤口弄成这样?
崔枕安眼只睁成一条缝隙,豆大的汗珠子密集于面,唇色苍白,额头青筋暴起,身上还隐隐发颤。
胡真拧着眉,将他肩衣处剪开,手指刚好被银针划了一下,低头细看下去,方才看到此刻崔枕安肩上竟还扎着一根银针。
“这是......”胡真稍适跪下,方柳忙凑脸过来。
“哪里来的针?”方柳惊呼一声,先前在小舟之上掀开竹帘,夜色中亦没人发现这根银针。
胡真暂将手里剪刀放下,伸手捏起那根银针朝外一拔,几乎同时,一直闷吭不响的崔枕安用力长出一口气。
“殿下,您感觉如何?”方柳再上前问道。
身上的伤痛无法言说,只觉着心口阵阵发疼,因那针的缘故,似有刀在上面割。
躺在榻上的人用力喘气,稍抬了手指,竟然也能动了。
崔枕安未言,只又默默闭上眼,胡真不敢再耽搁,带着人将崔枕安整个人细细检查了一遍,方柳仇杨帮不上手,只能守在外殿。
这一场约过了近一个时辰,胡真满头大汗自内殿出来,方柳仇杨忙大步冲上。
“太子殿下如何?可有性命之危?”
胡真抬袖拭了汗,随后才道:“回方侍卫的话,身上的不过是皮肉伤,伤的不轻却也不是最要紧的,那银针是被人淬了毒的,是从五种麻草上提取的毒素,对寻常人来讲倒不致命,只是使人身体麻痹。可太子殿下有心疾,碰不得这东西,被扎这一下,怕是要好生将养上一阵子。”
一提用毒,方柳不免联想到钟元,再一联想到那不知所踪的姜芙,心里已经猜了个七八,这事儿八成是姜芙干的,若非如此,谁又有那个本事无声无息的接近太子。想到此更是一个头两个大,觉着自己惹了祸事,亦不能朝后躲,只又问道:“太子殿下此刻可醒着?”
胡真点头,“外伤才上了药,这会儿已经包扎好了了。”
方柳沉叹一口气,同仇杨对视一点,两个人步子沉重,朝内殿行去。
一入内殿,二人齐齐跪下,方柳先道:“属下护驾不力,还请太子赐罪!”
外伤涂了药,杀的伤口锥心似的疼,加上心疾又被引起,几处集中,崔枕安一直有些体力不支,只稍抬了手,十分费力的自嗓子眼中挤出几个字:“姜芙呢?”
方柳只抬眼一扫,硬着头皮道:“太子妃......太子妃不见了,我们上舟时只见您躺在那里,四处再无旁人。”
明明上舟时是两个人,再瞧便只剩他自己。
当时只顾着将崔枕安带回来,哪里真正顾得上姜芙,且只留了几个人到处找寻,到现在也没消息。连搜都不知道去哪里搜,
肺内有咳意,稍一动,连着全身都疼,他也只能硬生生压了,微闭了眼,他是知道姜芙如何离开的,她跳了水。
瞧她当时的状态,感觉不是要寻死,可湖那么深,荷丛又那么密,她那般跳下去,除非水性极好,若不然在漆黑的湖底又该如何逃生?
眼皮沉的似被人灌了铅,崔枕安再次睁开眼,满缠纱布的手稍抬,示意方柳上前。
方柳不敢耽搁,自地上爬起来到了榻边。
“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姜芙找出来,”崔枕安声音压的极低,一双幽瞳似渊,隐隐透出戮意,接着又咳了两声才又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寻不回来,你提头来见。”
对于方柳来说,此事比杀头还要难,人是在湖心丢的,就算想找都没个方向。
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我受伤的事,不能外传......”崔枕安又加了一句,着实再没力气,心上旧疾绞痛又起,他再次闭上眼。
“是,属下明白,您回来时候都是直接自角门入的,属下不敢声张。”方柳忙点头,瞧见崔枕安这副模样,当真不敢再耽搁,急急退下去寻人。
一想到姜芙免不了要动肝火,一动肝火,崔枕安的心脏便跟着抽痛难忍,唇色时白时青,稍一睁眼,一看周身所伤,崔枕安裂眦嚼齿。
如何也没料到姜芙竟恨他至此,这些还不够,竟还敢算计他,生平头一次,崔枕安栽倒在一个女人手上!
再想到那张脸,已是恨到了极限,不顾手臂上的伤口,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床榻之上。
此刻方柳和仇杨逃也似的离了殿外,仇杨才敢凑上前来问道:“怎么办?太子妃该怎么找?”
方柳不知全部内情,可是仅从方才崔枕安的面色上来瞧,似是对姜芙恨得极了,既不敢问,也只能猜,“既人是在湖心丢的,那就先可着湖里找,派出人去四处打捞,再将京城搜寻一遍。京城搜不到再派人出城,切记,一定要保密,不能大张旗鼓。”
仇杨素来脑子木,且听方柳怎么安排便怎么是。
方柳低叹一声,抬眼望向星空,长夜漫然,不知何时退去。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打入船舱时,姜芙便被河风照开了眼。
阳光有些刺目,她下意识抚指遮住双眼,而后慢慢将眼睁开,隔着指尖缝隙朝外探看。
此刻朝阳正从河面浮起,如同半只圆盘,一半浸于宽河之中,河光粼粼,一如碎金满布。
姜芙头一次见过这般壮阔的影色,不由低叹一声,而后自那小竹床上爬起,猛扑到窗前,秋水扬波,河风扑面,她闭着眼,迎着光与风,毫无规矩的咯咯笑出了声。
光亮照面,她的笑颜与这般绝美的景致融在一处。
舱门外突然传来两声叩响,姜芙回过身去打开舱门,正见船老大端了饭食过来。
“这是你的饭。”有了碎银,船老大也客气许多。
姜芙低头看去,无非是两张饼,加上一稀米汤,还有一碟乌黑的小咸菜。
“多谢。”姜芙点头接过,随而又拉上舱门。
饼看起来干巴巴的,咬上去倒是软的,那乌黑的咸菜不知是什么做的,颜色深重,着实下不去口,齿尖儿稍咬了些,味道竟意外的不错,酸酸甜甜很是爽口。
这位道似曾相识,倒让姜芙想起了哑婆婆做得一手好咸菜,闲时两个人上山时,她总能挖回来一些姜芙叫不上名字的茎梗之类,洗净切丝,或放在小坛子里,就连夏日里吃的瓜皮她都能拌出小菜来。
像沈府那样的大家,主子们是不会吃这些的,连最受苛待的姜芙也不曾吃过,但后来两年,与哑婆婆在一起,吃了许多丑丑的根茎变制成下饭的美味。
这次出逃,本应去看哑婆婆的,但姜芙不敢。
先前向方柳打听过,方柳只告诉她,哑婆婆无事,一切如常。她生怕这一去,崔枕安会在那里守着她,那样就会给人带来灾祸。
她将人扎成了筛子,即便说斩断孽缘,不代表崔枕安不会报复,那样心性的人也不可能不报复,可既然事情做了,怕也没用,只管朝前跑便是了。
咬了一口饼,又添了一口菜,姜芙望着窗外的景致,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而今之计,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沣州,沣州在北境境内,崔枕安未必会想得到,天下这么大,想隐姓埋名也不是难事。
身上银钱不少,近几年是不必愁的,若往后有什么意外,她也可以凭着身上的医术谋生。
一想到这些,姜芙觉着眼前都亮了,再不似之前的阴云之色,这种感觉让她踏实,自打几岁入府长到现在,从未有过的踏实。
唯一美中不足,钟元不在了。
她咽下口中细嚼的饼,翻开自己的衣襟,那枚单薄的天青色小荷包一早被她缝上了手编的粗线挎带在脖子上随身贴着,伤心事一起,姜芙当真是一口饭食都再也咽不下。
吸了下发酸的鼻子,自小竹床上起身,打开舱门去找船老大。
先前凭记忆绘的地图残缺不全,出了京城拿在身上也没什么用处,她想着船老大是行商之人,定是什么东西都能弄到,便又花了一锭银子从他那里买了一张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