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犹豫更笨拙地看着握在手中的权柄。
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能耐。审问自己是否做出的每一个抉择都完美无缺,又或是在知晓无法顾及到方方面面后,她能够承担这不完美的后果。
姜佩兮于此处掌握到切实的权力,不会有人反驳她,也没有人敢要求她做什么。
可她没能从掌权中获得快感,她只觉得累。
姜佩兮不仅要在遍布眼线的府署中,不苟言笑地出演一个她所理解的完美权贵。
还要经常在街头的施粥与施药处露面。
因先前水灾时砸钱买到的好名声,东菏的百姓对这位小姜郡君印象极佳。
她的出现露面,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安抚人心。
这些繁琐的事务,让这位自幼优渥着被养在温室里贵女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
但不管她如何着急,救命的药方始终研制不出来。
治疗疾疫的药方没有任何推进。
周朔的情况也一直不好。
疾疫并未对这个多遭苦难,却始终仁善宽厚的人有任何回馈式的怜悯。它平等地虐待着每一个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人。
高烧,呕吐,暴瘦,皮肤大面积皲裂。
姜佩兮从不多问周朔的病情。
每日只从大夫那里确认周朔还活着,这个消息便能安抚住她,让她心无旁骛地开始一天的忙碌。
忙碌的间隙里,姜佩兮会不经意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假若周朔就死在这儿了,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她总是能很快地回答自己。
姜佩兮很清醒,周朔没多稀罕。
自己的人生里没有他,并不会对她造成多大影响,也谈不上什么损失。
她可能会有些难过。
那么她会难过多久呢?姜佩兮问自己。
一时间她难以回答,并且觉得这是个很值待商榷的问题。
在确保周朔没死的前提下,姜佩兮刻意忽视着这个人,忽视他目前经受的病痛,连同他曾经的好。
忽视的原因很简单,只因记恨。
姜佩兮记恨周朔,记恨他不明不白、一而再的和离书。
她的耐心很浅,包容心极小。
周朔这种连着不商量就留和离书的行为,无疑消耗着她对他的在乎。
姜佩兮确然在考虑,等到东菏事情结束后,假若周朔没死,他们确实可以把和离搬上台面了。
她不可能总这样追来找他。
夜幕落下许久,姜佩兮才与管事们敲定明日将推进的章程。在回去用膳的路上,她恍若无聊一般问身后的侍女,“周司簿还活着吗?”
“还活着。”
“和死了的差别大吗?”
姜佩兮故意捡难听的话说,用这种刻薄来抵消憋在心中的闷火。
“有些区别。”
侍女跟在主子身后,情绪毫无波动,“周司簿这几日有清醒的时间,还能刻东西。而且听说刻了不少。”
姜佩兮出口就是讥讽,“命都快没了,还刻东西,怎么不把他的命刻进去?他刻什么了?”
“福牌。”
刚刚还轻松移动的脚步突然粘到地砖上,姜佩兮抬不动腿。
对于即将到来的疼痛,她倍感不安。
“他刻福牌?什么福牌?他为什么要刻福牌?”
这一连串的问题近乎是逼问。
侍女敏锐察觉到主子的情绪在失态的边缘,立刻伸手搀扶她,“姑娘哪不舒服吗?”
姜佩兮依着侍女缓了好一会,不断否认自己隐隐升起的合理猜测。
“去把他刻的福牌,拿过来,我要看。”
“是。”
第124章
屋内的烛火点得很足, 通堂明亮。
明亮的烛光晃进姜佩兮的眼睛,弄得她视线模糊,难以看清手里的东西。
只能一遍遍地用指腹去摸。
是康宁。
每一枚福牌都刻了“康宁”。
周朔刻了很多福牌, 如今离散地铺于姜佩兮的膝面,它们堆叠着挤在一起。
刻字的人大概手上没有劲。
落下的每笔都歪扭得不像样。
这些歪扭的笔划使它们像是被强行凑到一起, 牵强地拼成一个字。
这字写得太难看,连刚启蒙拿笔的小儿都比不过。
字的结构、笔划、轻重, 都糟透了。
这怎么可能是学古碑体的人写出来的字呢?
怎么可能是写字都不写连笔的周朔, 会刻出来的字呢?
今生的姜佩兮见过周朔的刻字, 他刻下的字分明和他写的字差不多。
都是一笔一划极尽工整。
周朔理应做出好看的福牌, 就像他在治寿送给她那枚一样。
他不可能把祈求神明保佑的福牌做得这么差。
可这确然是周朔亲手所刻。
福牌的右上角刻了“瑾瑶”,还有的刻着“姜璃”,而有些刻的是“吾妻”。
“瑾瑶康宁”的福牌有二十二枚,“姜璃康宁”的有九枚,“吾妻康宁”有六枚。
他刻出了三十七枚完整的福牌。
而更多的半成品则被遗弃,有糊涂着把字写错的, 有一笔歪得厉害没法挽救的, 还有被血浸透的。
尽管这些歪扭丑陋的刻字很难看,它们完全不能作为礼物赠人。
可靠在死亡边缘的病患只刻出了三十七枚。
他在做什么啊。姜佩兮想不明白。
患病染疾的是他。挣扎在生死线上, 正在经受着病痛折磨的也是他。
当下需要神明庇护,需要福牌庇佑的人明明是他。
可三十七枚福牌里, 他却没有一枚为自己所刻。
他不为自己求福, 却为健康平安的她向神佛祈愿。
祈愿她能够——康宁。
姜佩兮将福牌握进掌心, 毛糙的边缘膈得她手心疼。
疼得她鼻尖发酸,视线糊成一片, 眼眶也烫得厉害。
如今的东菏,什么都缺, 什么都紧张。
周朔这种莫名其妙刻福牌的行为,也没人当回事。
只是他既开了口,底下人总得去应付,但也没给他用什么好木材。
说这木料本来的计划是被拿去烧火。姜佩兮也完全信。
它太过粗糙,再配上周朔如今丑到极点的刻字。
这枚福牌诞生之时,简陋就是它的宿命。用它作为礼物送给见惯各种珍宝的姜瑾瑶,显然极不合适。
何况前世里姜佩兮收到的那枚福牌,上面只刻了“康宁”。
福牌没刻明赠予的对象,“瑾瑶”“姜璃”“吾妻”统统没有。
为避免被愧疚笼罩,姜佩兮一直用侥幸的心理说服自己,前世的东菏没发生疾疫,周朔也没有染病。
只有这种假设才能不让她陷入内疚与自责之中。
不然就要硬生生地承认,前世她对周朔的冷漠简直令人发指。
他们是夫妻。
丈夫遭了这么大的病,妻子却全然无知。
多么可笑。
这种可笑的事竟然就这么发生了。
就这么发生在姜佩兮的眼前。
直至此刻,姜佩兮才知道前世的周朔于天翮七年究竟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