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来用膳吗?”她问。
“不用等我。”
他的抗拒已经很明显。姜佩兮松开手里的衣袖,“我等你回来。”
周朔没给出任何回应, 径直转身离去。
周兴月也起身离开。
屋子里只剩周三与姜佩兮。
族弟在闹脾气, 周三看得很清楚。
这位弟媳恐怕从没被这么冷落过,他便开口宽慰道:“那边事情急, 他暂时顾不上回去。不过他这态度的确不好,待会我说说他, 让他晚上回去给你赔礼。”
姜佩兮失笑摇头:“不用, 没事的。”
“佩兮, 其实你可以跟子辕耍点脾气。你总这么平和,恐怕会让他觉得, 你是无所谓分别的。”
见周三这么误解自己,对周朔发过多次脾气的姜佩兮不好意思接他的话, 便态度含糊地微笑。
周三继续传授夫妻相处的经验:“试试嘛,夫妻间这个很管用的。只要稍微闹一下,无论什么,子辕都会答应你。”
回忆和周朔的相处。
姜佩兮觉得周三说得很准,但她是不会承认的,“堤坝的事,三县公也要忙的吧?我就不耽误你了。”
听出对方话里的拒绝,周三遗憾地向对方作礼告辞。
这对夫妻,一个被娇养的过于单纯,一个敏感到自暴自弃。
算了,人各有命。周三劝解自己。
到天关殿的时候,周三见族弟正在发火。
他这个族弟,是出了名的敦厚沉稳,从未如此失态。
几本文牍被甩到东菏主事的脸上。
“这是你写给我的述职内容。你说修坝有多难,你有多辛苦,有多尽心,你是日日夜夜忙在河边。现在,坝塌了,这就是你忙下来的结果?”
跪在地上的东菏主事连忙磕头,“司簿息怒、息怒。非我等不尽心,实在是今年多暴雨,阜水上涨了很多,堤坝承受不住才塌的。我等也没有办法啊……”
“堤坝是一下塌了的?”
“是,是的。”狼狈的主事接话。
“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河坝是夜里塌的,我们都不知道。”
“你家里人呢?他们还在东菏吗?”
“在、在的。”主事被这句闲话问地心里发虚。
“既然康主事这么说,东菏外若有自称是你康家人的,必然都是冒充。”
这话说完,周朔看向端坐高位的主君,“冒名顶替是大罪。康主事颇有苦劳,建兴素来不亏待忠士。朔请主君派下文令,冒名者一律处死。”
周兴月笑意盈盈:“好。”
这一字落下后,东菏主事软了身子。
恶鬼还在絮语:“请主君派出死士,将冒名者处以极刑。”
东菏主事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干裂的嘴唇上下嗫嚅。
“极刑之后,再悬于城墙之下,以作警戒。”
“准了。”轻飘含笑的声音。
周三到一旁坐下,捧起茶盏听他们一唱一和。他默默在心里估测,这个东菏主事能撑到哪一步。
他喝了口茶,以防待会喝不下水。
“凌迟的话,多少刀合适呢……”
第二口茶才刚刚碰上嘴,东菏主事就崩溃地匍匐于地。
这就结束了?这才刚刚开头啊。周三不可置信。
“家中老母与妻儿正巧在外游玩,不在东菏。”
陷入恐惧的东菏主事跪行上前,抱住恶鬼的腿求情道,“司簿饶命,司簿饶命。”
周朔低头看他:“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求司簿放过他们。”
“河坝究竟是怎么塌的?”
“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一夜之间你就能把亲眷都送出东菏?真没看出来,你有这样的调度本事。”周朔抬腿把他踹开,才稍平复了些怒意。
“最后一遍,河坝什么时候塌的?怎么塌的?如果等我去到东菏,发现你所说不实。你们康家,好日子就到头了。”
“上月十四,河坝出现缺口,我们……堵不住。”
“然后呢?堵不住,为什么不上报?”
东菏主事嗫嚅片刻,颤声道:“我疏散缺口附近的农人,但他们不愿离开,自主去堵缺口。我、我以为他们能堵住。”
“不愿离开?”周朔听着止不住冷笑,“他们会不愿离开?谁会往死路去?”
“是你逼他们去堵缺口的吧?”
“他们的庄稼毁了,他们自己不救,谁去救?”东菏主事抬高声音,他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那要你做什么?”周朔问他。
东菏主事讷了一会,才道:“我向周围各县求援了。”
“他们救援东菏了吗?”
“救了。”
“那为什么河坝还是塌了?”
“水位涨得太快,缺口不止一处。”
周朔听出蹊跷,皱眉问道:“是东菏的缺口不止一处,还是阜水一脉的缺口不止一处?”
见对方闭紧嘴,周朔最后警告他,“等我去东菏,你什么也瞒不住。现在老实交代,你的罪还能从轻发落。”
“都有缺口。我离开东菏时,门利县的河坝已经塌了。还有平墨县,应该也撑不住了。”
这些话交代出来后,主位上的主君,旁边看戏的周三都变了脸色。
周兴月站起来,抓起茶盏往东菏主事头上砸去,“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灾,你怎么敢瞒到现在?”
周三看向周朔,“我现在去调物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东菏?”
“现在。”回答后,周朔看向上首,“主君,调死士吧。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现在?我们还什么都没准备,情况也不清楚,你贸然过去会很危险。”周三连忙劝阻。
“东菏不知死了多少人。我们不能和他一样,弃生民于不顾。我先过去,物资你尽快跟上。”
周兴月走下高位,她语气悠长,满是欣慰:“阿朔,你办事总是叫我放心。不枉我拿你当亲弟弟待。”
周朔神色平静,看向她伸手道:“令牌。”
她把令牌交给对方,“等阜水的事情结束。我就把你父亲的身份抬一抬,劝你舅父接受他。这样你母亲想合葬,也不是不可能。”
周朔看到她脸上洋溢着亲和的笑意。
“阿朔,我知道你想为你父亲正名。只要你效忠于我,永不背叛。你的所愿,我会一一达成。”
她又开始蛊惑骗人了。周朔想。
可偏偏他总被这些又假又空的承诺诱惑,于是此刻他低头展示自己的忠诚:“是。”
眼见族弟再次上当,心甘情愿地去赴死,周三提醒他:“你该去和佩兮说一声。”
“你帮我说就行。”
周三皱起眉,“去说一声,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没有必要。”他的语气很冷漠。
“你未必能活着回来。洪水,还有随时会暴动的灾民。这可能就是你们的最后一面。”
“我知道。”周朔垂下眸,“所以才没有必要。”
周三试图开解这个死脑筋的族弟,“我听说她已派人去过临沅,她应该是知道你的出身了。她接受你了,子辕。”
他的眸色很深,里头总是暗寂无光,惹人心烦。
“我的出身不难查。如果有人想诋毁她,我将是最大的羞辱。我活着,于她而言并不是好事。”他平静地将这份,自成婚以来就压在心头的考量说出。
周三被这些话彻底堵住。
他考虑得很到位,不会有人想和私生子沾上关系。
留下的人静默地看着赴死的人孤身远去。
背影消失后,周兴月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东菏主事,抬手道:“杖毙。”
东菏主事睁大眼睛,刚欲开口求饶就被侍从捂住口鼻就地拖出去。
从头到尾,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悠闲下来的权贵往内厅走去。
“派人盯着他。如果他不老实,就杀了他。”她咬字很轻,这些话说出来也极为放松。
周三愣了一瞬,有些难以置信:“您刚刚还……”
“他拿着令牌,能调度我的死士,我不得不防。”
“没有死士会背叛主子。”
周兴月看向周三,挑眉轻笑,“是吗?可他叛逃过啊。”
“您可以多信任些他。他的一切都是您给的,名字是您赐的,如今妻儿也被扣在建兴,他不会再叛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