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上了归程的马车。
畋猎好几日的吉祥骤然放松下来,不由感到疲惫,行驶的马车虽平稳却也晃得她昏昏欲睡。
她勉强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
清甜的香气萦绕口鼻,吉祥茫然抬头看向端坐的贵夫人。
“困了吗?”贵夫人问她,又捏帕子拭过她的眼角。
“没。”迷糊的吉祥摇头。
贵夫人没信她的话,“困了就睡一会,等睡醒后,我们就到家了。”
“睡我怀里吧。”她说。
看着贵夫人张开的怀抱,吉祥忽地想起夫人把善儿弟弟抱在怀里,哄他睡觉的样子。
耐心、温柔,是独属于母亲的慈爱。
她已经没有母亲了。吉祥意识到。
而她的母亲也从没像贵夫人这般温柔过。阿娘总是很劳碌,不修边幅,又总对着阿爹哭哭啼啼,脸上有说不尽的苦楚。
吉祥扑向贵夫人的怀抱。
姜佩兮把吉祥揽到自己怀里,让她睡到腿上。
看她额上的碎发还潮着,便用绢帕慢慢擦去她的汗,“睡吧。等到家了,我就叫你。”
吉祥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放心地睡了。
姜佩兮低头看着这个长大不少的女孩,庆幸与惋惜同时在她心中纠缠。
吉祥是这样的优秀,庶民出身的她一点也不比世家子弟差。同样教育下,她比他们学得快,学得好。
她把吉祥带出了那方贫瘠的土地,让吉祥在自由的天空下自在生长。
她带走了吉祥,可也只带走了吉祥。
抚过吉祥沾在脸上的碎发,将其别到耳后。她该带走更多的人,姜佩兮想。
眼前又闪过被当成牲口一样驱逐的生民,枯瘦干瘪的孩子,快要干涸枯死的妇人。
她先前不该逃走的。姜佩兮想,她该把他们也带走,至少把无辜的孩子带走。
可谁不无辜呢?
不肯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是罪吗?
姜佩兮想吵架。
她想揪住裴岫的衣襟,痛骂他忘记先生教导过的仁善慈爱、秉政劳民。
他不是信奉黄老之术吗?这不正应该实行清静宽简之政吗?
为什么他又如此地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呢?
姜佩兮想不通。
表哥如此行径,真的有助于他积德修道,以至于长生成仙吗?
心中纷乱的思绪使她面色越发沉重。
一直静默的周朔,终于叹息着去握妻子的手,他低声道:“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
却和姜佩兮未言之于口的思绪对上,她看着面色沉静的丈夫,问道:“不能改变。就什么都不做吗?”
周朔被这一问噎住。
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的心血,会被手握实权的权贵轻易毁去。
这种做些什么,零零星星的修补,完全是无谓的挣扎。毫无意义。
可这些周朔并不能说,说出来只会显得他卑劣又懦弱。
他们余下的路途只剩静默。
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们远离了建兴,周朔刻意与周氏保持着距离。
治寿,让姜佩兮恍若以为它是世外桃源。
此次路途上的偶遇,让姜佩兮明白,世上是没有桃源的。
世家笼罩着整个九洲。
她与前世不同的抉择,已经改变了他人命途。
本该死在征和五年的刘承,如今死于天翮五年。或许会蹉跎在宁安,或许会被阿娜莎带去宛城的吉祥,现在被她带在身边。
本来绝不可能与世家沾上关系的徐盼儿,现在与周氏成就了姻缘。
重生以来的姜佩兮害得他人早亡,也在努力帮助别人。
那么如果她和周朔继续躲着,就躲在治寿,对世家的纷争充耳不闻。会发生什么呢?
姜佩兮转眸看向周朔。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诗集,沉默安静。
前世的周朔为周氏做了很多事。
他经常去地方,尽管姜佩兮不知道他去地方后具体做什么,但一定是利民救人的好事。
至少阜水的渠道就是证据。
阜水渠道修成,诚然对建兴有利,可那些饱受灾害的城镇农田也迎来了转机。
阜水的灾害非周朔一人能救,可若是因她的逃避而使灾地缺少助力,又牵连着在无法摸清的因果中害死灾地的生民。
她又该如何自处呢?姜佩兮问自己。
现在已是天翮六年的初夏,世家马上就要迎来动荡与新的一轮洗牌。
今年年末,周三和秦斓的女儿将溺毙于池水之中。
明年初春,阜水渠道会修成,随后出事。等到秋天,周七将被调回建兴,同时与韩榆成婚。
而等到后年,秦斓鸩杀周兴月,周三周七兴起叛乱。天翮帝暴毙,镇南王挥兵北上,京都发生暴|乱。
拥立宋二的王桓崔,拥护宋六的裴姜郑,都是输家。
姜佩兮又想起在京都暴|乱中,被虐杀的郑茵。
郑茵幼时失恃失怙,叔父婶母接任秀荣后苛待她,孤女的日子很不好过。
后来她的舅父裴国公怜惜这个外甥女,把她接到阳翟生活。这一住就是八年。
八年后,刚刚及笄的郑茵进入京都参政,开启了她的争权之路。
郑茵全然不像个贵女。
她不矜持不端雅,常身着男装混到民间的市集里去,与无家可归的行乞之人喝酒赌牌。
裴岫对郑茵这样的行为全然鄙夷,他曾说:“出去别说你是在我阳翟长大的,我可不想丢这个人。”
郑茵讥笑回怼:“出去可别说你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也不想丢这个人。”
姜佩兮曾在郑茵一身酒气地邋遢倒在床铺上时,问她:“哪不能喝酒?为什么你非得出去和那些人喝?”
已经醉糊涂的郑茵把脸埋进被子,她嘴里的字词含含糊糊:
“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那一刻,姜佩兮才看到郑茵顽劣不恭与桀骜不驯外表下,对自身寄人篱下处境的窘迫与不安。
她心里很难过,伸手去拽郑茵,“起来,去沐浴,还要喝醒酒汤。不然明天够你受的。”
被她拽离床铺的郑茵,走路摇摇晃晃的,姜佩兮怕她摔着,便靠近去扶。
郑茵一把抱住她,把脸蹭到她的颈间:“姜姐姐,你和他们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阿茵,去沐浴。”
郑茵抱着她不撒手,嘀咕起醉话:“姜姐姐,喜欢你。好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姜佩兮无奈叹息,顺着拍她的背:“我也喜欢你。去沐浴吧,郑大郡君。”
“好的,小姜郡君。”
如今吉祥和常忆的关系已很好,常夫人每每见了都会感慨,觉得亲姐妹相处也不过如此了。
但姜佩兮觉得她和郑茵的关系,比吉祥和常忆间还要好很多。
前后两世,姜佩兮的脾气都不好,就算对着善儿,她也会克制不住脾气想发火。
可对上郑茵,她便什么脾气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喜爱与心疼。
今生姜佩兮如此照顾吉祥,也是因为她像极了郑茵。
孤苦无依,倔强执拗,不甘落于人后,又鲜艳夺目,明朗自信。
只要一想起郑茵上辈子在凌迟的绝望中死去,姜佩兮便控制不住地心口绞痛。
六百六十七刀,是郑茵死时遭受的酷刑。
姜佩兮虽贵胄出身,却很难接受草菅人命的行为。更让她不耻并绝不可接受的,是虐杀。
而郑茵是被虐杀致死。
假若姜佩兮躲避良心的谴责,继续躲在治寿,不管不问世家之事,她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说服自己。
那么不管郑茵死活,她绝对做不到。郑茵的命是和姜佩兮自己生命一样的存在。
暖黄的烛火映在眼睛里,姜佩兮盯着火焰目不转睛。她在铜镜前坐了很久。
此刻姜佩兮不得不承认,她该回去了,她无法断绝世家。
把孩子哄睡着交给嬷嬷的周朔回来看向镜子里的妻子。他心中只有叹息,不该出这个门的。
走近妻子后,周朔弯腰拿过木梳,再捧起她垂落的青丝,放到手心里去梳。
姜佩兮看着镜子里垂眸的丈夫,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们改变些什么吧。”
改变周杏的命,住在阜水两岸百姓的命,还有郑茵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