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妹妹出生的那一刻,姜国公和姜王夫人就表露了他们对幼女的偏爱。
穿过竹帘缝隙的光照在姜琼华脸上。
她眯起眼,将权力作为脂粉点缀的容貌展现出惊人的美艳。
少年捧着攒簇在一起的紫阳花,携光而来。
姜琼华斜眼睨向他。吴兴沈议,一个最近向她投诚的世家子。
“小郡君说主君您喜欢这个,差我给您送来。”
少年的朝气亲切与灿烂热烈的紫阳花融在一起,像是初起的朝阳,像是山间的鹰鸟。
她看着象征美满与团圆的紫阳花,第一次对归属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或许她也该获得一份偏爱,姜琼华想。
长女缺少的偏爱,姜王夫人毫不吝啬地倾斜给幼女。
世家都看到了这份爱护,也都对小姜郡君隐在未来的势力抱有觊觎。但他们也都知晓,她早已被阳翟定为未来的主妇。
天翮二年,阳翟的裴主君没按照众人的料想迎娶小姜郡君。
各大世家在诧异的同时,纷纷遣人前去江陵提亲。尊贵的身份,姜王夫人的偏袒,独立于江陵的势力,让每一家都对姜瑾瑶满意至极。
请聘瑾瑶为主妇的帛书,江陵收到了三份。
上郡姚氏,秀荣郑氏,华阴桓家。
姜王夫人冷眼挑选幼女未来的夫婿,这三家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姚氏最让人讨厌,送个帛书弄得大张旗鼓,生怕其它世家不知道他们看上瑾瑶了。
秀荣的郑蕴懦弱无刚,他这个主君的位置恐怕坐不稳。桓家的小子倒算是才俊,只可惜他父亲太过独断。
姜王夫人看谁家都不满意,强势的人家,她怕幼女过去受欺负。势弱的人家,又怕他们护不住幼女。
在不满地挑挑拣拣中,压在最底下的周氏帛书露了出来。
周朔,临沅孤子,自幼在建兴求学。
无根基,无长辈,身份低微,这辈子都不可能翻到她女儿头上去。
效忠于建兴,能在周氏那么多人里脱颖而出,被主家青睐,看来有些能耐。
在调查过这位提亲者的品行后,挑女婿的姜王夫人终于感到满意。
他会很适合她的瑾瑶。
一个守规矩的人,往往能规避许多危险。女儿嫁给他,余生顺遂安逸的可能性更大了。
在各路名门骄子中,姜王夫人挑了最平庸的一个。
尽管姜王夫人替女儿选了个相对来说最安全无害的丈夫,可幼女出嫁的前夜,她还是满心的顾虑不安。
她这个幼女虽心地纯良,但被养出了些不知世事的骄纵。
脾气上来的时候,言辞刻薄,就冲着撕破脸去,全然不考虑给自己留些回旋余地。
于是她嘱咐女儿:“夫妻之间当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到那边后,且记着你身为郡君,要少争执、少动怒,勿要降了身份。”
天翮三年春,姜王夫人爱护了十七年的幼女辞别江陵。她身边再无那个乖巧柔软,偶尔闹些小脾气的女儿。
征和五年秋,幼女亡故的消息从建兴递往江陵。
曾经横刀立马,又曾搅弄风云而怡然自得的王氏贵女,一夜间白了发,佝偻了背。
姜王夫人去了建兴,她一遍遍轻抚幼女冰冷苍白的面容,一遍遍呢喃幼女的名字。
可幼女再也不会睁眼看她,乖巧柔顺地唤她“母亲”。
她的瑾瑶才二十七岁,只见过二十七个春秋。
她的人生明明才开始不久,却骤然夭折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团圆节里。
毫无疑问,两个女儿中姜王夫人偏爱幼女。
瑾瑶是她和丈夫最和睦岁月里孕育的孩子,倾注了他们的无尽爱意。
长女是为传承与责任,而幼女只因爱意诞生。
幼女逝后,终其一生,姜王夫人再未见过长女。
她离开了江陵,也没有回王氏。而是寻了处深山,建了座佛堂,此后青灯古佛常伴身侧。
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她捻过佛珠,敲着木鱼,默念超度的经文。
祈求漫天的神佛,能给她早夭的幼女在来世拥有一个顺遂安稳的人生。
幼女夭折后的三十年里,姜王夫人再未碰过荤腥,她无一日不念佛,无一日不在佛前诵经六个时辰。
在日渐加深的悲痛里,她迟缓地怀疑起是否自己造下的杀孽,报应到了无辜的幼女身上。
避世不出的姜王夫人,只偶尔会听闻些震动了世家的消息。
瑾瑶亡故的第二年,朝定县公与其妻韩氏遇刺身亡,只留下一个六岁的懵懂幼子。
建兴借此发动了几轮清洗。
瑾瑶亡故的第四年,宛城王氏、建兴周氏、阳翟裴氏,这三个十年前还在各自为政的世家,缔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盟约。
他们联合进入京都清君侧,然后把皇帝清没了。最终将瘸了一条腿的先帝长子宋钦扶上皇位,称太安帝。
原本疏离于京都的建兴周氏,一改往日风向,对京都热络起来。
而建兴那位贫苦出身的朝明县公,已使得世家只知他周朔,而不闻主家主君姓名。
在权势地位逐步攀登的同时,他开始敛财,甚至弄出议罪银的名目。
文人清客对他口诛笔伐,骂他的人很多,效忠他的人也很多。
他开科授学,给了寒门出头的机会。
他减轻徭役,清丈土地,重纳税账,修渠开道,给了属地生民喘息的空隙。
可他也欺主蔑上,排斥异己,大兴朋党。又徇私舞弊,欺公罔法,任用奸佞,甚至毫不避讳地招募死士。
在玩弄权力的年岁里,他从曾被赞为颇有德行的君子,彻底转成毁誉参半的权豪。
瑾瑶亡故的第六年,她的孩子因忤逆父亲,被朝明公逐出建兴。
周善跑到外祖母的佛堂里诉说委屈,咒骂自己父亲的暴戾恣睢。
姜王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这个孩子替他早逝的母亲抄写经书。
瑾瑶亡故的第十年,朝明公辞任归乡,于途中病重身亡。
瑾瑶亡故的第十一年,宛城给她唯一的孩子举办了盛大的冠礼。
当世享誉声名的大儒,德行高尚的隐士,尊贵优渥的公侯纷纷到场。
瑾瑶亡故的第二十年,在这片土地绵延了三千年的建兴周氏轰然倒塌。
此间最古老的世家,从此不复存在。
直到看着周氏的坍塌,姜王夫人才意识到,这个曾被她认为有些能耐的女婿,不是有些能耐。
他简直太有能耐了。
也直到此刻,姜王夫人才看到了周朔身上的恨。
如此磅礴,又如此克制压抑。
肢解世家,千百年来,他是第一个。
瑾瑶亡故的第三十年,活在世上的人们已不记得多年前的风雨。
没有人记得夭折早逝的姜瑾瑶,也没有人记得毁誉参半的朝明公。
他们在岁月里化为黄沙,被一往无前的时间冲刷着,逐步被抹去了留在此间的所有痕迹。
第68章
治寿县的时光悠长, 远离了世家的他们难得享受生活里的安逸。
再没有突如其来的召令把周朔喊走,也没有姜佩兮不得不应付的世家夫人们。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尤其是随着姜佩兮的产期将近, 周朔的神经越发紧绷。
他最近很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常忆和吉祥在周朔若有若无的警告下,不再敢凑到姜佩兮身边摸她的肚子。
常夫人也不再如刚来时般自如。
整个常府除了姜佩兮本人, 人人都悬着心。
姜佩兮曾试图让周朔别这么紧张,她已有生过一次的经验, 对这次生产从容许多。
奈何周朔一言不发, 就紧紧攥着她的手。被她安慰多了就吻她的唇角, 借着机会再抱她一会。
每晚睡前周朔都会念经, 他给出的理由是积福。
姜佩兮由着他去,虽然她打心底里觉得,在听经的时候昏昏欲睡不太尊敬。
她默默算着孩子前世出生的日子,心绪很是稳定。
唯有的微弱不安是她没法笃定孩子出生的时间,万一大半夜要生,就折腾人了。
周朔已经把她的账目核对了两轮, 一条条罗列出来, 甚至专门写了个册子方便查阅。
看着周朔给自己办的事,这下姜佩兮知道为什么他们主君总逮着他干活了。
他实在是太贴心了。
姜佩兮撑着桌沿, 半起身想将账簿放回原处。
她才刚刚起身,就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嘭”的一声。姜佩兮愣了会, 很快感知到腿间的潮湿。
“现在几时了?”
周朔抬头看她, “巳时三刻, 怎么了吗?”
居然分毫不差,姜佩兮心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