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儿。”长兄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平稳,却褪去了掩饰其本性的温和。
常忆战战兢兢转身。
“不要再带着吉祥在课堂上玩闹。她和你不一样,她没有亲族,读书是她最好的出路。”
“是。”常忆低头答应。
下一刻,冷淡的声音带上警告:“不要再让先生告状。如果你再让姜郡君劳心,我就写信给你母亲。”
“我不会了。”常忆赶忙保证,“长兄别告诉我母亲,我不想被逮回去……”
周朔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他容色淡漠:“别这么喊我,我不是你兄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常忆撇了撇嘴。
相较于常三姑娘的天不怕地不怕,没能把妹妹带回去的常二公子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
常二和母亲诉苦,求母亲写信催妹妹回来。
常夫人沉吟许久,最终摇头拒绝了儿子的请求。
娄县常氏早年得罪周氏后,一直备受刁难。而周司簿于建兴当差后,临沅周氏一脉不再苛责他们。
常夫人笃定是周司簿的有意庇护,不论怎么说周司簿都留着常氏的血。
常氏是小世家,只能护着孩子一生顺遂。常夫人有私心,她想为儿女谋得更好的前程。
常二公子被父亲勒令立刻带回妹妹,可他不敢去要人,尤其是常忆压根不想回来。
那丫头最野了。
母亲不答应帮他,常二公子在家愁了五天。最终被忍无可忍的常主君赶出了娄县,父亲的态度很鲜明:
要么他和妹妹一起回来,要么他们一起别回来。
常二公子窘迫登门,试图劝妹妹和自己一起回家,可常忆根本不理他。
气得他不顾仪态地满院子抓那个猴子一样的亲妹妹。
他们吵嚷的声音很大。
以至于姜佩兮都没能耐住好奇,支开了书房的纱窗。
周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外面。
这大概就是亲兄妹的相处。周朔想。
姜佩兮觉得他们好笑:“不知道常公子忙不忙,不然也请他在这住几日。”
“请他做什么?这么聒噪。”
“哪里聒噪?你不觉得很热闹吗?吉祥也很开心。”
周朔再次看了看那对上蹿下跳的兄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不聒噪吗?
不过既然妻子已经下了定义。
周朔就不会提出异议,他很顺从地赞同:“是挺热闹。”
“我们要不先让吉祥试试射艺?常恒这些还是会的。”
姜佩兮听懂周朔的意思,迟疑道:“还是请专门的师傅教吧。常公子就算会,却未必能教好。”
“正式学的时候自然请师傅教。现在不妨让他们先试试,算是学前预习。省得请了师傅,吉祥什么都不懂,难以适应。”
周朔给出自己的理由,顿了顿他补充道,“而且让常恒教,我们还不用给月钱。”
姜佩兮看向周朔,赞赏他的勤俭持家:“不错,让常公子教吧。”
在回去挨骂,和在治寿县过快活日子。常二麻溜地选择了后者,这下他明白为什么先前不想妹妹留在这了。
因为被留下的不是他。
宽和的长兄,温柔的长嫂。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被父母耳提面命。要是可以,常二都想在这儿混一辈子。
初晓清晨时分,常二在院里练剑。
沾着朝露的花架下,挽出的剑花被衬出许多柔情,引得吉祥满目艳羡。
“花架子。”常忆抱胸嫌弃道。
她看向小伙伴,语气间满是不服气:“这又不难,我也会。”
姜佩兮站在廊下,隔着卷起的竹帘看向他们,她问身侧的丈夫:“常公子剑术如何?”
周朔看了眼,顺口回答:“世家里教的剑法。”
姜佩兮不懂这些。
她幼时只学过几天剑术,因不小心弄伤自己,母亲狠狠责罚了教她剑术的师傅。后来她就再没学过这些,连着骑射等一应功课全部取消。
姜王夫人不认为幼女需要学这些吃力而效用很小的技能。她的瑾瑶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贵女,身侧会有无数效忠她的死士。
姜王夫人很笃定,顺着自己的规划,她的小女儿会安稳顺遂地过完一生。
享受着世家的尊荣优渥,却不遭受权力争斗的腐蚀。
“什么叫世家里教的?剑法还分世家和非世家吗?”姜佩兮不懂剑术,但她立刻觉察到周朔话的奇怪。
判断一个剑法属于世家,就意味着有非世家来对标。
可周朔自幼在建兴求学,他的一切都该来自世家。
“我学得杂。什么也没学会,都是半吊子混着。民间那些不入流的剑术也知道一些。”
意识到话里的疏漏,周朔给出拙劣的解释。
姜佩兮颔首,不作他想。
她很敏锐,可她完全信任他。
他们沿着回廊离开,不再关注少年人的好胜之心。
常氏兄妹互不相让的斗嘴自每日清晨开始。
治寿常府完全热闹起来。
十七的少年,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就是拌嘴也显得很有趣。
在世家外,不用再每一句话都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姜佩兮托腮看他们你堵我一句,我呛你一句,听着就忍不住发笑。
周朔将洗好的果子递到妻子手边,他看到她的笑。
于是看了眼他本该判为算是吵闹的兄妹俩,觉得自己提了个不错的建议。
酉时的太阳还未落下,它的光并不刺目,透过枝叶繁茂的藤萝,零零星星洒进金堂屋。
看到周朔手上沾了水渍,姜佩兮把绢帕递给他。
他们并没有交流,妻子的关注点全在那对闹腾的兄妹身上。
但周朔觉得,这已是他人生最安逸的时光。
朦胧柔和的光,浅笑安然的妻,是他在梦中都不敢奢望的画面。
长兄的嘱托在先,常二时刻不敢忘。
他很快就计划起该怎么将自己的所学,全部传授给啥也不懂的小姑娘。
姜佩兮和周朔由着他折腾,他们不图常二教会吉祥多少。只打算让吉祥先提前摸摸弓箭,不至于正式学习的时候太生疏。
但常二没把事办好,还惹得长兄发了火。
周朔发火的原因说大算大,说小也小。
常二教射艺时,将靶子的方向安置在院门口。
于是当姜佩兮从花阴后转进院门时,人还没站稳,就被周朔一把扯住,护到身后。
周朔的怒意在瞬间显露:“谁允许你这样放箭靶的?”
“司簿……我、我不是故意的。”常二被吓得结巴。
“你办事就这么糊涂?你还能做好什么?”
是毫不留情面的训斥。
姜佩兮从周朔身后探出头,才看清情形。
箭靶的方向和院门口重合,是有些危险。手上拿着弓箭的是吉祥,她看起来很不安。
姜佩兮低声道:“提点一下就好了,干嘛说这么重的话?”
花阴投下的阴影模糊周朔的眉眼,“这都不能说么?”
他们白住着人家的宅子,又是请的常公子教射艺。
姜佩兮觉得他们姿态该放低些,她去牵周朔的手,压低声音:“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我咄咄……”周朔被噎住。
他很快垂下眸,遏制眼中翻涌的情绪,以及莫名的不甘。
“是我失态了。”
他用这句话将所有揭过,然后落荒而逃。
姜佩兮怔怔看着周朔离去的背影,他刚刚挣开了她的手。
稳住情绪,她看向三个不安的小辈,宽慰他们:
“没事,下次注意就好。他刚刚话重了些,常公子别往心里去。”
常二连说“不敢”。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长兄,温和从容于瞬间荡然无存。怒意下倾泻出的严厉苛刻,与他身在娄县的父亲近乎如出一辙。
第6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