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赌气本不打算吃的晚膳,被周朔哄着劝着,姜佩兮还是吃够了平日的量。
等她表示“吃饱了”后,周朔就不再劝她。
他潦草地把自己的碗里的吃完。有对姜佩兮的耐心在前,他对自己的敷衍糊弄便衬得格外明显。
叫了丫鬟进来收拾桌子,他们这顿饭总算结束。
各自洗漱后,姜佩兮先好,便坐在榻上等周朔。
她已经沐浴过,自然比他快许多。
垂落的长发散在身前,落到鼓起的肚子上。姜佩兮低头数裙子上的花瓣,零碎的散在裙面上。
数着数着就不耐烦起来。
姜佩兮抬头想缓缓脖子,一抬眼,她便看到周朔站在帷帐后,半身隐在阴影里。
他在那边看她。
这破帐子,她迟早拆了它。姜佩兮想。
“不过来吗?”她问落在阴影里的人。
周朔走向她,从暗处到亮处,姜佩兮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册经书。
“拿这个干什么?”
披散头发的周朔显得格外平易近人,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随着冠服的褪去而消散。
此时的他穿着简单的寝衣,不再是能见客的样子,露出了难得的随性闲适。
只有她能看到这样的他,只有她能名正言顺地看到他去冠去带的样子,姜佩兮想。
周朔坐到了她身边,浅淡的皂角气息混着潮湿的水气萦绕姜佩兮的四周。
“这是明日法师要讲的经书,我们不能一起听经,但可以一起看看。”
姜佩兮看了眼经书封皮,是大乘佛教的经书。
当世流行的是大乘佛教,不过也有小乘的信徒。她母亲是虔诚的佛家子弟,收集了许多宗派的经文。
她幼时跟着母亲,听了不少,不过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隐约记得修行大乘的法师会讲很多离奇的故事,大多是劝人积德向善,以修来世之福。
信奉小乘的法师多是苦行僧,他们认为人来此间是为“受苦”。因不在乎名誉与尊荣,姜王夫人请不到他们来讲经。
姜佩兮在听腻了各种类似于舍生饲虎的俗讲后,翻过小乘的经书。晦涩得狠,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而且比起大乘的入世渡人,小乘的出世修己显得小家子气许多。
佛,不救世人,要它做什么?
年幼时的姜佩兮不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也讨厌案台上经久不散的檀香。
只是如今经历了死而复生的离奇事,她不由犹疑,世上是否真有轮回转生的六道之说。
周朔摊开经文,翻了几页后,看向姜佩兮:“明日法师要讲的应该是这些,我们一起看看?”
“不看。”密密麻麻的字有什么好看的,姜佩兮吩咐他,“你念给我听。”
“好。”他就这么乖乖低头照着经书念。
周朔坐得很规矩,端正有礼,真是一派认真读书的好架势。
姜佩兮如今往往得靠着什么,托着腰才能久坐。她已经坐在这等了他好一会,现在腰很酸。
但她现在不想靠什么软枕垫子,她只想赖到周朔身上。
平缓的念经声一下顿住。
周朔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妻子,那是微不可觉的分量,却像是千斤压向他的心头。
他伸手揽住妻子的腰,使得他们靠得更近,披散的长发融到一起,各自身上的气息交缠。
“累了?”周朔问她,他咬字吞吐的气息落在姜佩兮的额前。
酥酥麻麻的。
姜佩兮伸手扯过佛经,“继续念。”
她素来矜娇,此刻仍旧高高在上。
他便继续念,冗长的经文被缓缓念出,悠长的,平稳宽和的声音在这间一点也不庄严的屋子里荡漾开来。
他放松下来的声音,尤为平和从容,一字一句都让人心生亲近。
姜佩兮忽然想,假若小时候给她讲经的是周朔,她大概早就是佛门信徒了。
那些修为高深的法师讲经时,母亲一听就是大半天。
在无数烦闷燥热的下午,她不得不和母亲一起跪在佛龛前,听那些神神鬼鬼又故作玄虚的经文讲解。
她总是忍着。忍着高僧们粗糙干瘪又迟钝老迈的声音,忍着小腿因长跪而带来的发麻刺痛。
佛带有的强制与逼迫,在幼时的姜佩兮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她一点也不信佛。
她讨厌任何的强权逼迫。
“你觉得大乘说得对,还是小乘说得对?”
妻子的声音忽而响起,周朔中断了经文的诵读,“都很好。”
“选一个。”
他想了想:“大乘吧。”
她伸手拥住身边的人,靠到他的怀里,最终闷闷地应了一声。
周朔搂着她,顺着她的背脊轻抚,“困了?”
她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嗯”。
这一声落下后,她就被周朔抱了起来。
姜佩兮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缓慢的,平稳的,可以依赖的。
周朔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他把人哄出来,现在再把人哄回去。他向来有始有终。
落到床榻上,周朔给她盖上被子。
“我去吹灯。”他的呼吸落在她的颊旁。
姜佩兮含含糊糊应道,“你去呗。”
她的手腕被握住,周朔无奈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先松开,好不好?”
姜佩兮这才睁开眼,朦胧的光糊在眼前。她适应了一下,才再次看清,原来她一直揪着周朔的衣襟。
可她毫无所觉。
明亮的灯盏被熄灭,只留下几盏小光。
待到帐幔垂下,光线就几不可见了。
姜佩兮把自己窝到被子里,她为什么连抓住人家的衣服都不知道?
很快就有人拉她蒙着脸的被子,试图拨开她的盔甲:“不闷吗?”
几乎没有推拒,她就松开了自己的执着。
新鲜的空气涌进鼻腔,刚刚的潮湿闷热散去。
姜佩兮睁开眼,她看到丈夫素白的寝衣,含混着呼唤他:“子辕。”
“嗯?”他抚过她粘在鬓角的额发。
羞怯的、矜傲的情绪散去,她捏着丈夫并不宽松的袖摆,“我没想发脾气。”
周朔愣了愣,他垂眸看她。
她半阖着眼,细密的羽睫遮住她浅淡的眸色。
吻落在额间。
他说:“是我不好。”
周朔不信神佛。
若论谁家的道理更让他信服,他觉得小乘佛教更有说服力些。
此间苦厄。
他生来就是罪孽。
大乘说“渡化”,他才不信。
不会有人渡他。
但现在,他的妻子在他身边,这是他的所爱。
这还不算“渡化”吗?周朔想。
第59章
姜佩兮夜里睡得不好。
孩子已经大了, 现在颇为好动,昨夜踹了她好多下。
她被折腾地半梦半醒,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迷糊着快要醒来时, 身侧的人把她抱到怀里。
带着湿气的吻落在鬓发间,宽厚温暖的手掌放到她的肚子上。
他的声音混着深夜的寂静, 轻慢且温柔,“现在是深夜, 你该安静些。”
他在向尚未出世的胎儿讲道理。
这样的认识使她觉得好笑。
于是凑到他的怀里, 摸索着拥住她喜欢的温度, 又在他发间极淡的墨香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