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兮垂下眸,望着他静谧幽深的眸子,“子辕,别自毁前程。”
“佩兮,我不需要那些。”
周朔伸手触碰她攥着衣裙的手,他握住她的手腕,顺着牵住她的手心:“我不需要摆脱我的出身,这就是事实。你不喜欢建兴,那我们以后就不去建兴。”
“我会申请外派,最多年底几天去建兴述职。你不用陪我去,就我自己去,你在家里就行。佩兮,这样好不好?”
“你在建兴生活了十几年……离开建兴,你真的舍得吗?”
“建兴不是我的故乡,也没有我的血亲。我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佩兮。”
姜佩兮愣然半晌,她看着周朔,终而露出一抹苦笑。她收紧手指,攥住周朔牵着她的手,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显怀的小腹上。
“这个血亲,是值得你留恋的吗?”
触碰到妻子腹部的瞬间,周朔脑中一片空白。
他抬眼看她,她垂眸敛眉,眉宇间褪去素来的冷清寒凉。
是初夏的风吹过亭亭袅娜的荷塘,送来阵阵荷香,清丽渺远而沁入心脾。
这是一个母亲,在爱惜自己孩子时才有的温柔。
那些被压制在阴暗角落里的欲望,如将近枯死的藤草,在猝然遇到阳光雨露后蔓延疯涨,缠裹心头,攀上岌岌可危的理智。
脑海里有道声音吵嚷起来,不断发出怂恿蛊惑:
[用这个孩子,困住她。]
[这是她的软肋,就这样囚禁她,让她无法离开。]
[留下她,困住她,月亮就会属于你。]
[抢走这个孩子,她就不会离开,她会永远陪着你。]
她很爱惜这个孩子。
他无比清楚,自己该用怎样的谎话稳住她,困住她。
魔障已入侵心神。
那些卑劣的、龌龊的、令人唾弃的渴望,正在摧毁摇摇欲坠的理智。
周朔不敢再与她对视,生怕被发现自己的贪欲。
他敛下眸子,一点点将那些在瞬间冲昏理智的欲念按下:“我会照顾它,但未必会喜欢它。”
这是近乎残酷的言语,姜佩兮静静听着,她并不感到意外。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血亲。我不知道怎么与至亲相处,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我往后会慢慢学。”
父母为何会疼爱子女?
周朔不知道,究竟是爱的转移,还是来自骨血的漫延?
倘若是转移,此刻为何他对这个孩子并无好感?
倘若是骨血的本能,为什么……遥远故乡的母亲又对他那样苛刻?
手心下被母体孕育的胎儿静静窝在那,无声无息,这是否可以被视作一个生命?
它凭什么可以得到关注与爱护?
世道总是不公的,有的人生来尊荣无双,而有的人却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流离失所。
他是世间的弃子,被父亲抛弃,被母亲憎恨,被故乡的血亲们唾弃厌恶。
周朔无比清楚,不会有人能接受真实的他。如今的一切,是他偷窃所得。
终有一日,他费劲心力掩藏的真相会展露于人前。
今日的一切只是沤珠槿艳,用谎言与隐瞒织起温情终将破灭。
等那天到来,如今这个被疼惜爱护的孩子,又将遭遇什么?是否将重演他的生命?
到那一天,他又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我会尽快学会,怎么照顾它,怎么陪伴它,怎么做一个父亲。”
周朔顿了顿,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并与她目光对视,“从前是我不好。此后,我也会学怎么做一个丈夫。”
“佩兮,我不想和离。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诚恳,又显得小心翼翼。
姜佩兮抿了抿唇,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他很顺从地靠近她,任她动作。他永远这样,永远从容谦和,永远竭尽全力地去满足她的要求。
哪怕她前脚刚刚要杀他,在他颈间划开了致命的伤。
后脚他也能为了满足她不合理的要求,而和周氏的权贵们吵得不可开交、寸步不让。
“佩兮,好不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看向她的目光已近乎恳求。
她不该答应他,姜佩兮想。
她该做的是尽力与周朔断开,远离他们周氏。这样她才不会越陷越深,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但是、但是……
“你真的、会离开建兴吗?真的能放下,你效忠的主家吗?”
周朔垂下眸,他神情宁静:“我立誓。”
“如果我……”
“用不着。”姜佩兮打断他。
她看着他,认输般露出一抹苦笑,“等哪一天你想回建兴了,就告诉我。我不会拦着你,也不会用孩子要挟你。那天我们再和离,再公昭世家。”
“好。”周朔答应了她。
姜佩兮舒了口气,看着外头的天色:“耽误这么久,他们该等着急了。你去吧。”
周朔站起身,握着她手腕的手滑到手心,他捏了捏她的手背:“好,那我先走了。”
“要我送你么?”
“不……”周朔下意识否决,却又顿住,他试探地提议,“送到门口?外头风大,大夫说你不好吹风。”
一切似乎又在复演,姜佩兮有一瞬恍然。
“嗯。”她站起身,任由周朔牵着,“走吧,送你到门口。”
姜佩兮本以为她会站在门口看周朔远去的背影,谁想走到门口后周朔站着不走。
“还有事?”姜佩兮问他。
“没。我可不可以……”周朔默了默,试探地看向她,“送你回里屋?”
“什么?”
“你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看着你坐下,我才放心。”
“现在不是我送你吗?”姜佩兮没跟上周朔的思路。
“是,但已经送完了。现在我想送你回里屋。”
“……”
姜佩兮没忍住:“你挺会找事啊。”
周朔没答话,他垂眸掩住幽暗的眸色,伸手揪着她宽松的衣袖。
“随你。”姜佩兮转头回里屋。
周朔还真跟进来了,看她在椅子上坐好后,他弯腰理她散落在鬓边的碎发。
“等我回来。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能回来。”
等他回来。
这句话姜佩兮已经听过太多遍,前世每次离别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
她那时一定会送他,送到屋檐下,送到院门处。
但最远只送他到院门口,再远他便不肯了,“风大,回去吧。”
姜佩兮望着他的眸子,黢黑深邃,看不到光亮,不是讨喜的眼睛。
她抬手蹭了蹭他的下颌,重复前世念叨了无数次的叮嘱:
“平安回来。”
在他们别扭着送出来又送回去时,外头等候的王柏与阿娜莎已目睹了一切。
他们站在沙地里,任凭北方刮过脸颊,扬起衣袂。
看他们夫妻拉着手走到门口,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阿娜莎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口嫌体正的人。”
白袍华服的贵公子“噗”得一声笑出来。
他笑得肩膀抖动,以手握拳抵住笑意,却还是没能忍住:“是的,姜妹妹……确实嘴硬。”
阿娜莎露出些忧虑:“她这样……在感情里会吃大亏的。明明在意地不得了,又摆着架子不肯表露,受委屈了也没人知道。”
“这样看,是的。 ”
“姜妹妹和裴臭脸在一块的时候,总受委屈吧?姓裴的脾气差,脸又臭,姜妹妹还比他小那么多,她肯定被拿捏地死死的。”
王柏想了想,认真回忆他从前去阳翟的所见,“未必。其实……远山待姜妹妹很是纵容,他脾气不好,是会和姜妹妹拌嘴,但每次他们吵完,都是远山伏低做小地去求和,姜妹妹很能拿捏他。”
阿娜莎挑了挑眉,表示完全不信:“他会伏低做小?就他天天摆着的那张臭脸,究竟是去道歉,还是去气人,都说不定呢。”
“姜妹妹嘛,远山待她很不同。”王柏笑道。
待发的马匹等候已久,开始烦躁地打起响鼻。
王柏看向踏地转圈的骏马,想起从前,便补充道:“姜妹妹的马术是远山教的。当初她年纪小,到马背上害怕,远山就给她牵缰绳。”
“每次牵缰绳的时候,他虽脸色摆得难看,但实则乐在其中。”
“他在乐什么?”阿娜莎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
王柏笑了笑:“因为姜妹妹只要他。只有他牵缰绳,姜妹妹才肯上马骑一会。于是就算我们笑他身为郡公,却跑去做下等马夫的活。他也就一边瞪我们摆脸色,一边又贴着去给姜妹妹牵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