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搭手帮她解下大氅,将衣服捧在手里,转身挂到一旁的架子上。
“刚才那个老者,是什么人?看到我,问也不问,就向我行了好大的礼。”
“从地方来的。”细腻的绒毛扫过手心,他将大氅挂好,神色淡漠,“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人,不用在意。”
对于这样擦肩而过的存在,姜佩兮不会投射任何关注,她问起周朔喊她过来的原因:“你叫我过来什么事?”
“京都那边来了消息,我想你还是看一下为好。”
进入征和元年后,关于京都的消息不断被奉到建兴,更多暴|乱的细节也被呈到周朔案桌上。
姜佩兮走到案桌旁,扫了眼宽大案桌上分门别类的密信。
“哪封?”
“封皮有红金章的那个。”
姜佩兮不由诧异回头:“红金章是你们周氏机密才会用的吧,我就……这么看?”
周朔走到一旁倒水,“看吧,没什么的。”
姜佩兮抽出信纸,信的内容只有寥寥半页。
[镇南王屠泗阳、洛滨两城,坑杀百姓六万。京都富庶之家,尽遭洗掠,十不存一。]
[上郡姚氏于昌栗关外,拒王桓崔三家二十万合兵。]
[阳翟裴氏兵二十万,分十万拱守本营与我军对垒。江陵姜氏兵七万,与裴氏十万,合攻京都,败。]
只这几句话,姜佩兮回过神,再迟钝她也能意识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江陵进入京都的军队失败了。姜氏派出十万兵马,留了三万在她的庄户里,本是可攻可守的,却被毫不知情的她调到了建兴。
“如果、如果被我调走的三万兵马,能如约进入京都,是不是……会是另一种局面?”
周朔走到姜佩兮身边,他将手里的杯盏递给她,“这也不一定。”
闯下大祸的愧疚感让姜佩兮一时失措:“我是不是该给阿姐道歉?我、我做错事了……”
看到妻子迷茫无助的神情,周朔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选择,“没事,我来处理,我会给江陵一个满意的交代。”
纵使惩罚还未降临,但姜佩兮已敏锐推测出自己将吃下的恶果。
她触碰了阿姐的逆鳞,她成了阿姐夺权失败原因中的一环。
她知道自己亲姐姐是什么样的性子,知道京都拥帝的失败对江陵来说意味着什么。
惶惑中,她攥紧手中的信纸,呢喃着自语:“阿姐会很生我的气。”
或许不止如此,她会气得再也不想见自己。
“或许会生一点,但你们是亲姐妹,姜主君会原谅你。”
“她大概……不会再想见我了。”不仅如此,或许整个江陵都不会再接纳她。
“不会的,她会消气的,她舍不得的,你们是亲姐妹。”
听到周朔的安慰,姜佩兮扯了扯嘴角,她不想让周朔看到她的难堪。
可她的笑太勉强,僵硬的脸颊想挤出笑,却只露出了苦闷与不安。
抬手触碰她的脸,周朔的指腹抚过她牵强扯笑的唇角,手心贴上她的脸颊,“别担心,我会给江陵补偿,是我犯的错,姜主君不会怪到你身上。”
可调兵的诏令是她发出的,兵符也是从她手里给出去的。
姜氏进入京都缺三万兵马的直接原因就是她,没人可以替她顶罪。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些。待会我就派使臣去江陵,一切的错都与你无关。”周朔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
姜佩兮避开周朔的呼吸,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把神情藏进他的怀里。
来不及了,江陵已不会再接纳她,姜氏不会再要她。
她回不了家,她没有家了。
周朔顺着她的背脊安抚,手指顺着脊骨抚下。
可她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栗,于是他低头吻过她的额角,吻到她的眉心:“别怕,我在的。”
但语言总是苍白无力的,她的愧疚与不安并不是几句话就能消遣的。
当建兴派出的使臣甚至不被允许进入江陵时,周朔悄无声息地瞒下了一切。
他意识到,他需要做许多事来尽快取得江陵的原谅。
他不能害妻子与姜氏离心。
建兴不是她的故土,也没有她的亲人,她的根不在这。
她是江陵的郡君,姜氏才是她最大最可靠的倚仗。
等他死后,她是定然要回家的,他得给她留好退路。
在姜佩兮为失去江陵的庇护而惶恐不安时,阳翟的裴主君造访建兴。
他丢下警告的话语,给足贿赂的条件,又在当天匆匆离去。
周朔接待完冒昧的裴主君后,又赶回天关殿议事,他最近都很忙,就连新年当天都没能歇下来。
与京都关系的重新确立,地方呈上来的灾报,叛乱旁支的处置,桩桩件件都需要仔细协商。
如今叛乱的旁支已全被软禁,闹上建兴的温谭秦氏也被全数扣下。
建兴已经安定,却人人自危,每个人都怕与叛乱者扯上关系而弄丢了命。
而韩榆却选择在这个关头拜访梧桐院,少女不知哭了几个日夜,眼眶都红肿了。
叛乱的人是周七,周朔没限制韩榆的行动。
谋逆者将受到什么惩罚尚且未定,但至少他们绝无出头之日。
在这个前提下,韩榆最明智的抉择是与周七和离。
她受家里疼爱,和离后并不是无处可去,何况她还年轻,大可再挑称心的夫婿。
一见到姜佩兮,韩榆便跪了下来,她泪水潸潸:“姜夫人,他是有苦衷的,他没有对主家心生不满,只是……只是因为被迫娶我,才心有怨怼。”
姜佩兮把她拉起来,请到座位上,拿帕子给她擦眼泪,“你这是……想怎么做?”
“他没想反,他一直对主家忠心耿耿,只是、只是一时错了念头。”
姜佩兮听懂了她的话,却觉得不可置信:“你是来为七县公求情的?”
韩榆咬住唇,慢慢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怎么看你吗?”
“他认为高氏才是他唯一的妻子,我、我什么也不是。”刚刚止住的哭腔又哽咽出来。
“那你怎么还……”
她低着头,手放到小腹上,声音很轻,“可是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姜佩兮一时语结,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韩榆虽非大世家出身,但还不至于无法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何况她家中三个兄长都是她的倚仗,他们会爱护好这个唯一的妹妹。
“姜夫人,求您,求您留下他的命。只要不杀他,怎么都行,软禁他一辈子,或者把他丢到私狱里永不见天日,我去陪他,我陪着他。”
说着她又起身跪下,扯着姜佩兮的裙角,低头哭泣。
姜佩兮叹了口气,倾身扶她:“我会帮你求情,劝劝子辕,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你要有准备。”
韩榆没肯起来,受尽委屈的她扑到姜佩兮怀里嚎啕大哭。
姜佩兮只能安抚地拍她的背,宽慰的话一句说不出来。
韩榆的做法显然是愚蠢的,她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到一个心中没有她的郎君身上,而且这个郎君已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奈何她已铁了心要走这条路。
周朔晚间回来的时候,姜佩兮已经睡了。他撩起床幔,试了试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温,冷的。
屋子里的炭已很足,但她现在受不得寒,哪怕一场冷风也够她头疼几天。
周朔打算去拿手炉,转身要走时却被拉住了衣袖。
他回头看到睁开眼的妻子,顺着她坐到床边,俯身握住她冰冷的手:“吵到你了?”
她还有些迷糊,没睡醒的样子。
周朔放缓声音,理了理她睡乱的额发,语气轻柔:“我去拿手炉,很快就回来。”
“嗯。”她应了声,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
等周朔拿着手炉回来,便见妻子已经完全醒了,她靠在软枕上,面有忧色。
他把手炉递给她,坐上床后放下挂起的床幔,烛台的光线便朦胧起来。
“下午韩夫人来了趟。”
“嗯,她有什么事吗?”
“她为七县公求情,想求你留他一命。”
“怎么处置谋逆者,天关殿还在商量,但……他们大多不想留后患。”
捧着手炉的姜佩兮窝到被子里,她看着床顶挂着的祈福护身、辟邪消灾的各种福袋沉默不语。
周朔为了她的梦魇,真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
周朔揽住她的腰,拉近他们的距离:“佩兮觉得呢?”
姜佩兮想起她将兵符塞到周朔手里的场景,她或许可以接受周朔突然暴毙,但却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并等待他的死讯。
韩夫人大概和她一样,没法看着自己的丈夫奔向死路。
“韩夫人有孕了,她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姜佩兮想起分别前,她跟周朔说自己没法一个人抚养孩子,她需要他的帮忙,又责怪他总把孩子丢给自己。
她转身面向周朔,捧着手炉的手心腻出汗。
“我有善儿,我能理解韩夫人,我不忍心。”
她真的只因不忍心孩子没有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