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亲护在怀里的贵子面色苍白,他看向那个说要效忠他的族叔。
叔叔,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你们的谋划,这是佩兮的人。”
周三微楞,随后又忍不住笑起来,他唇角勾起巨大的嘲弄:“姜氏……护着周氏?”
这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周三笑得弯下腰,笑得直不起身捂着肚子,最后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荒唐至极。”
他突然毫不在意身上素白的丧服,席地而坐,宽大的丧服堆在地上浸入血滩中。
周三看向眼前蠢货问道:“你为什么非得效忠主家?你就这么死心塌地要去做她周兴月的走狗?”
“主君有恩于我。”周朔微微皱眉。
“恩?什么恩?你身上那些沉疴旧疾,哪个不是因她而起?她对你,究竟是恩,还是仇?”
“你不会真信她给你的那些承诺吧?与其惦记那些虚无缥缈的空话,你怎么不看看你身边的姜氏?自从她嫁过来,你受的那些罪,少多了吧?”
“真是天道不公,她待你那样好,你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满心满意只记得那些骗人的谎话,却弃真正关心你的人于危险而不顾。”
周朔一愣,他快步上前:“你对佩兮做了什么?”
他赶忙吩咐等候在外的军士,“快去梧桐院!”
他似乎气急了,倾身上前抓住周三的衣襟,质问道:“佩兮怎么了?”
周三只是讥笑:“你就不配人家对你好,得到任何善意。你就只配一直被欺瞒利用,等没有价值后,再被一脚踹开。”
惊慌笼罩心头,周朔告诉自己事情的不合理。
不会的,梧桐院他派人守卫了。
可让他恐惧的画面一次次侵袭脑海,周朔无法用理智说服自己。
再顾不得满堂的混乱局势,他丢下周三向外跑去。
“我的妻女被他们折磨至死。周朔,你也会遭报应的。”
怨毒的诅咒从灵堂飘出,飘飘摇摇混着雪花落到周朔身上,刺痛他的神经。
佩兮,佩兮,你说要等我的。
地上已经积了很久的雪,大量军士踩过雪地,让道路变得湿滑。
他好几次踩滑,踉跄着险些摔倒,却还是毫不顾及地向家跑去。
因快速的奔跑,他的衣袍翻飞,一点不见平日的守礼稳重。
他看到派出的军士正敲着梧桐院的大门。
“砰砰砰。”
一声声就像砸在了他的心上。
太安静了,里面没有一点声响。
军士看见他,退守到旁边:“周司簿,不论怎么喊里面都不应答,敲门也没人来开。”
那些血腥的画面再一次在脑海里闪现,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没有办法接受门后,有任何不符合他期待的画面。
周朔摸上冰冷的门环,不知哪里的伤口溢出液体,流过皮肤带起一阵颤栗。他身上越来越冷了。
“佩兮,我回来了。”
“佩兮,我……”他的声音高了一瞬,却在发颤,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回来了,她还在等他吗?她说过要等他的。
院门后传来重物移动的声音,大门被缓缓拉开,迟缓得像一场审判。
胸腔的心脏因急跑而猛烈跳动,他气息混乱,可思绪却越发清晰。
他在害怕,他无法接受任何不幸。
他看到院里堆落的白雪,干净纯白得让他自惭形秽。
她立在屋檐下,披着白裘,面色憔悴,眼下有很深的乌青。
这是否为幻象。
他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惊碎美好。
她走下屋檐,垂落的大裘扫过台阶。
他终于有勇气迈过门槛,跑向前去。
温暖落到怀里,他抱到了月亮。
他埋入她的发间,闻到她身上一贯的莞香,“佩兮,我回来了。”
姜佩兮觉得身前的人冷得和冰一样,她被抱得很紧,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的手沿着他的背向上摸索,粘腻的血液沾湿手心,她终于摸到他的后颈。
血腥气充斥口鼻,她将自己贴向他的面颊。
“我等到你了。”
第45章 前世四
天翮八年腊月廿六, 动乱不仅发生在建兴,也爆发在京都。
皖南的镇南王挥兵北上攻占京都,又联合周氏驻扎在京都近郊的二十万兵马逼宫。
繁华太平已久的京都骤然遭受战火, 火后的国都只剩一片狼藉,无数生民流离失所, 家破人亡。
等暴|乱的消息传到建兴,京都的局势已不可逆转。
天翮帝暴毙, 皇长子宋二断了条腿逃往宛城, 皇嫡子宋六阖府上下尽数被杀。
在角逐中胜利的镇南王登基为帝, 改年号为“征和”, 世称“征和帝”。
建兴在血海中迈入征和元年。
这一年,年仅九岁的同佑郡公周启成为建兴的新主人,成为整个周氏至高无上的主君。
周朔升为辅事肱骨,任卿事职,自此建兴的大小事务皆经他手。
出自地方的寒门远支,跨跃了出身不可逾越的鸿沟, 终于在建兴站稳脚跟, 成为九洲世家争相攀附的新权贵。
年幼的同佑主君在诸多长辈的进言下重整族谱,将这位远支族叔的故乡一脉纳入近亲旁支。
胥武十一年, 无名无姓的九岁孤子被送往建兴。
征和元年,这个被临沅遗弃的弃儿, 经过十七年的努力, 给抛弃他的家乡带来了泼天的富贵与权势。
孤僻封闭的临沅周氏一脉, 被天降的好事砸得惶惶,他们携老扶幼进入建兴叩拜谢恩。
前来谢恩的三百个临沅人都见到了年幼的主君, 受到丰厚的款待。
但三百人里却只有一人,见到了那个给他们带来这一切的周卿事。
时隔多年, 周朔再次见到这位临沅周氏的家主,不由恍如隔世。
他放下手里的文牍,起身去扶跪在地上叩首的老者。
“您实在折煞我了。”
弓着腰背的老者连说“不敢”,他的头仿佛要低进尘埃里:“临沅周氏问卿事足下安,卿事足下祯平吉祺,贵寿无极。”
扶起他后,周朔请老者在一旁坐。
但老者并不坐,他战兢着推辞,又窘迫地说起自己的来意:“尊妣降贵葬临沅,小户惶惶。蒙卿事足下福泽庇佑,鄙等欲修松岗,却不知金石美玉何者为佳,特来请见卿事,以求示下。”
“不可奢靡,切勿劳民。逝者已斯,不可追得。”
周朔落座后敛着眸,说出来的话漫不经心,“还请舅父……善自保养,勿要为念。”
听到这声称呼,老者腿一软,直直跪下,他额头冒汗,“薄祚寒门,草木愚夫之辈,岂敢与卿事足下攀亲?”
他们的确有甥舅之亲,周卿事的母亲是他的亲妹妹。
只是……这个孤子在临沅遭受的欺辱虐待,让富贵砸到他们脸上时毫无欣喜可言,只有无尽的惶恐与惧怕。
唇角露出几丝讥讽,周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先主亡逝,建兴事务芜杂繁多,对外客招待多不周全。”
“建兴本多贵胄,如今更有京都皇使,临沅一脉若是无事,也可早些归去,切莫冲撞了贵人。”
老者连忙点头称是,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封文牒恭敬奉上:“建兴关卡甚严,我等无法私自反乡,今日来……也是想请卿事足下放行。”
周朔接过文牍,翻开看了看,见无差错,便起身走到案桌旁,拿起钤印盖到文书上。
老者捧着文书,又跪地叩首谢恩:“谢卿事足下开恩。”
他弓着腰,倒行向外退去,直到后脚跟踢到门槛,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门口。
尴尬与窘迫在这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浮现,却还是没敢转身,他小心抬脚跨过门槛,又退了几步,才转身正行。
却不想走了没几步,迎面过来一个披着厚氅的年轻妇人。尽管还没看清脸,本能却使他结结实实跪到地上,“问贵人安。”
姜佩兮被这突然的大礼吓得退了一步,只觉诧异。
她虽出身显赫,但遇到这么实在大礼的次数并不不多。
“起来吧。”
看了看他出来的方向,她搭话道:“你来找子辕吗,是要办事?”
“不过碎杂琐事,不足污贵人耳目。”
姜佩兮笑了笑,没再理跪在地上的老者,径直向屋内走去。
她刚刚进门,周朔便迎了上来。
他探了探她的手温,“这样凉,出来带个手炉才是。”
“屋里暖和,我过来就几步路,弄手炉也折腾。”她抬手解颈前的系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