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的阳光撒在姜璃身上,她看见阿姐的面庞溶了一层光。
“阿妹,我们走。”阿姐说。
“好。”姜璃用没烫伤的手,牵住阿姐。
从醒来,她就是一身单衣,辗转这么久。
只有阿姐问她冷不冷,只有阿姐给她披上了衣服。
到了阿姐的院落,姜璃看见了母亲。
她已恢复往常的端庄,侧身靠着椅背,手上捧着盏茶,腕间挂着佛珠。她痴痴望着窗柩外的天空,似乎在怀念什么。
阿姐看见母亲后停下步子,她把妹妹拉到身后,试图挡住母亲的视线。
她似乎想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
可姜王夫人在身边侍女的提示下,看了过来。
她出了声:“阿琉来了啊,还有……阿璃。”
阿姐牵着她的手突然用力。
阿姐在害怕。姜璃意识到。
她便从阿姐身后探出头,微笑着看向母亲:“母亲。”
阿姐小心看了眼她,见她神色无异,才对母亲行礼问好:“拜见母亲。”
“阿琉,为什么和母亲这样生疏?”
姜王夫人扶着椅把手,慢慢站起来,她似乎很痛心长女对她的生疏。
“我没有,母亲。阿妹手烫伤了,现在需要医治,您可以传一下大夫吗?”
姜王夫人的目光这才落到次女身上,她蹲下身故作惊讶:“阿璃烫伤了?快来让母亲看看。”
姜王夫人托着次女的手,目露怜悯:“我可怜的女儿,你受罪了。”
大夫来给姜璃上药包扎,嘱咐注意点。
姜王夫人手上捧着茶,不时轻抿一口,等大夫说完了。她微微点头,看向一个侍女问道:“你可都记下了?”
“婢记下了。”
“好,你日后就去照顾小郡君。不可玩忽职守,再出现意外。”姜王夫人神色很淡,姜璃却听得满是警告。
“诺。”
达到目的,姜王夫人便慈爱地看着次女:“阿璃,母亲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听母亲的话,知道了吗?”
姜璃懵懂地看着母亲,如往前一样乖巧点头:“知道了。”
阿姐把她送回了院子,阿姐一直拉着她的手。
等挥退了仆从,阿姐微微弯腰抱住她,蹭着她的颈脖。
姜璃觉得颈间被烫了一下,越来越湿热,是阿姐在哭:“阿妹,对不起。”
“等日后……”
阿姐声音弱了下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不方便出口,她接着许诺,“阿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给你撑腰。”
姜璃只是年幼,很多事情她不明白因果缘由,但她不傻。
尤其是长辈们毫不掩饰的态度,她很早就感觉到,母亲对她的冷漠,父亲对她的刻意。
她弄不明白原因,只是发自本能地想讨好。
阿姐喜欢玩闹,是个跳脱的性子,片刻安生不得。
她和阿姐是亲姐妹。
只是她怕看到母亲对她越来越冷的目光,她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只能乖乖听从母亲的一切安排,日渐养成这乖巧和顺的性子。
可似乎母亲永远不会喜欢她,但阿姐是喜欢她的。
她便想阿姐好好的,她们能永远在一起。
只是时过境迁,久不相见,如此亲厚的姐妹也终究难逃分道扬镳。
第39章
狭小的窗户投进光, 简陋的屋舍被照亮大半。那道光晃在眼睛上,浑身燥热乏力的姜佩兮勉强睁开眼,只一下她又立刻闭上。
光太亮, 头好疼。
明明已经时隔多年,这段记忆却崭新若昨日。
这段她不敢触碰的禁忌, 一直被她刻意掩藏遗忘,却在午夜梦回时一遍遍上演,
姜佩兮再次睁开眼, 光晕占满视线, 看到的一片模糊。她听到惊喜的声音, 却带着哭腔:
“夫人醒了!夫人终于醒了!”
寂静的房间很快响起脚步声。她的手被从被子里拿出,盖上柔软的巾帕,手腕里侧被轻轻压住。又有人撑开她的眼睛,探她额头的温度。
“扎针。”
冰凉的毫针扎进肌肤,一根又一根。
光晕褪去,视线逐步明晰, 姜佩兮慢慢看清了大块的物体, 到能看到模糊的人脸。
毫针很快被取走,大夫嘱咐道:“贵人现下气血不稳, 身上又有高热,再等会儿就能看清了。贵人切记平和心态, 勿悲勿怒, 否则恐怕难保腹中胎儿。”
姜佩兮心中一叹, 这个孩子真是跟着她遭罪了。
“贵人身子弱,又怀有身孕。我等皆不敢用药, 只先紧着保胎,贵人的热只能等着慢慢褪, 可先用冷帕敷额,若久热不退再用冷水擦身。”
还是大夫在叮嘱,声音隔得远些,不知是在叮嘱谁。
又等着缓了缓,她再度睁开眼,能看清了。阿商守着她,眼睛哭得红红的。
姜佩兮禁不住想笑,“哭什么?”
阿商摸了把眼泪,眸中闪着欣喜:“夫人能看见了?”
“嗯。”
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姜佩兮看向来人,阿娜莎一身劲装,栗色的长发被尽数束起,像得胜归来的英雄。
她本来就是英雄。
“醒了?”她走到姜佩兮床边,弯下腰伸手碰她脸颊的温度。她的评价从不委婉曲折,此刻却收了些脾气,“你也太敢折腾了。”
姜佩兮扯了扯唇角。
“还笑?你还笑?都这样了,你还能笑出来?”
她语气直爽,带了些责备,“你也太不爱惜自己,四个月身孕,还这样折腾。你那个夫君,知不知道你怀着孩子?”
“知道。”姜佩兮诚实回答。
“太不像话了,知道还对你这样不管不问。怎么,孩子不是他的?”阿娜莎声音逐渐拔高。
姜佩兮为他解释:“他是刚知道不久。我又提了和离,他也不好过问我。”
阿娜莎狐疑看着她,有些话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转而另道:“你发热的时候,一直在喊‘母亲’‘阿姐’,你是不是想家了?”
姜佩兮微微愣神,嘴里漫着苦味:“没有。”
“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想家就回家。我们都是父母的孩子,是永远的孩子。孩子想回家,再合理不过。为什么不承认?”
她的眸子清透,有着疑惑不解。
对上她的眸子,那些积淀的委屈梗上心头,姜佩兮声音有些发颤:“可我没有家了。”
她挚爱的阿姐,曾经那般依恋的阿姐,已经消失在权势的争斗中。
如今的琼华郡君,早已不是当初抓鱼摸鸟、斗嘴打架的姜琉了。
她不知道阿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是拿她当交易品卖给建兴的时候?还是她狠辣地清理江陵族人的时候呢?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天翮元年她亲手弑父的时候……
阿娜莎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郎,终究是不忍再逼:“既然没有家,你又不愿跟你夫君在一起。那就跟我一起去宛城吧?”
“我儿子今年四岁了,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回头你的孩子生下来,正好养在一起,还能做个伴。”
“阿娜莎,你一定要去宛城吗?”憔悴的女郎眉头微蹙,神色忧愁,让人看着便心生牵挂。
阿娜莎望着她颔首。
“那里很危险,你会受到责难,甚至被威胁生命。”
“你们世家都很危险。”阿娜莎目光澄明,琥珀色的眼底浮着细碎的金光,“不仅于我,于你也是。你们陷在这个泥潭里,无法自拔,最终日渐沉沦成为迫害新生的腐朽。”
高烧让她的思维不再敏捷,姜佩兮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明白阿娜莎的意图,“你想做什么?”
“这是个危险的地方,我要做的,是让它不再危险。你们那些从上到下的臭规矩,早该改了。”
姜佩兮怔住,几乎不可置信,“你这是大逆不道。”
“道?什么是道?”阿娜莎嗤笑一声,那双盛着朝阳的眸子满是傲气,“又是谁规定的道?”
“可世家几千年都是这样,这才是……”合规矩的。
姜佩兮的话留在嘴里,后知后觉地思考起阿娜莎的话。
什么是道?又是谁规定了道?
什么是规矩,是谁把“规矩”定义为了“规矩”?
“你们的几千年,就是把人分成高低贵贱,就是门阀垄断一切,出身不可逾越。可是凭什么呢?”
“众生皆是真神的子民,我们都只是短暂在此间停留,最终灵魂会回归真神身边。我们的灵魂同样纯净平等,为什么灵魂暂居的肉身却有尊贵卑贱之分?”
姜佩兮愣愣的,她被阿娜莎的话弄得茫然无措。
她无法回答阿娜莎的问题,但此刻脑子里想到的是,难怪阿娜莎最终会被宛城抹杀。
她这样的话,在这样思想下的举动,王国公居然能忍到五年后再动手,真是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