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颈脖处缠着纱布,白纱布下洇出血色。
她偏过头不愿看他,心中绝望苍凉,嗫嚅着字从唇齿间挤出,“求你……”
柔软的巾帕贴上面颊,他骨节分明的手捏着帕子,一点点擦过她溢出的泪水。隔着衣袍,他握住她的手腕。
“好,你放心。”他还是答应了她。
周朔为刘承收了尸,听说是葬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姜佩兮没再过问。
她不知道周朔又承受多大压力来满足她的心愿,也不敢问,她无法面对那份愧疚。
而现如今还好好活着的刘承,他被打断的腿脚恢复得很好。他已经能自己走,只是腿脚偶尔使不上劲,还需要拐杖支撑。
姜佩兮找到刘承时,他正在练习脱开拐杖自己走路。
转身看见姜佩兮,他赶忙上前行礼,“问姑娘安。”
姜佩兮抬手示意他起来,“你有什么要收拾吗?我打算回去了。”
几乎是立刻的,刘承否认:“没有,属下这就能走。”
被安排照料她和阿商的妇人,此刻牵着马车过来,她扯着勉强的笑:“贵人要不再等等?等司簿回来说声再走呢?”
“不用。”姜佩兮顿了顿。
意识到对方可能担忧什么,她补充道,“我昨晚和他说过了,他知道的,不会责怪你。”
妇人明显松了口气。
就在姜佩兮准备上车时,远处忽然传来喧嚣声,吆喝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紧接着便是大地上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在姜佩兮还没反应过来前,妇人脸色苍白,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她一把拽住姜佩兮,“贵人,是强盗,我们先躲躲。”
姜佩兮一头雾水,她站在车凳上,不知其所云:“什么?”
很快她腰上一紧,等反应过来脚已经沾地,她被刘承抱了下来。刘承面色严肃:“匪盗来了。”
妇人急着拉住姜佩兮要往后跑:“后头有个地窖,我们先藏那。”
他们立刻弃马车而走。
连跑带拽,他们跟着妇人跑到地窖入口。
打开窖门,里头一片漆黑,妇人连忙钻进去,她站在下面,伸出手接姜佩兮,“贵人快下来。”
窖口很小,只能一人通行。
捞起裙摆,姜佩兮拉着阿商的手,脚探到梯阶,小心地一阶阶往下走。
妇人扶到姜佩兮的腰,心中松了口气,终于把这个贵人劝下来了。
阿商紧接着下,只是她脚刚刚踩上梯子便顿住了。
她仔细看了看远方,确认那人的身份,便赶忙低头:“夫人,是小钧!小钧在那边,他好像没地方躲。”
姜佩兮皱眉,“小钧是谁?”
“就是王夫人身边那个男孩,他带我跑下山的!”
“救他过来。”姜佩兮看向刘承。
等阿商下来后,他立刻关上了地窖门。
姜佩兮愣愣看着紧闭的窖门,反应过来后,她攀上梯子,拍打窖门,“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没有回应。
她的命令刘承会毫不犹豫地执行,无论合理与否,成败比率如何,他都会贯彻实行。
他是死士,主子说的每个字都要服从,哪怕是去送死。
姜佩兮心中慌乱,她抬高声音:“刘承,回来!”
她的嘴一下被捂住,腰也被抱紧。
“贵人,贵人,小声些。”妇人说。
姜佩兮失神地回到地面,里面黑漆漆的,她的视力迅速退化,几乎又看不见了。
阿商搀住她,扶她到一旁坐下,她贴着姜佩兮的耳朵道:“夫人,这里有十几个人躲着呢。”
姜佩兮没理她,只是出神地坐着。
外头是匪盗,他们上次便那么对刘承,如果这次刘承还落在他们手里,他一定会死。
难道刘承又要因她的命令而死吗?姜佩兮想。
她忽然站起来,摸索着向地窖入口走去。
阿商拉住她,“夫人去哪?”
“出去。”
“咱们躲着不好吗?”
“刘承会死,我出去,说不定能保下他。”
“可是……”
阿商语气迟疑,很快有人打断她,嘈杂的声音像地泉涌出。
“不行,你一出去,地窖就暴露了。”
“他们杀人如麻,你出去也救不了人,只会搭上自己。”
“你要救人,那我们怎么办?”
“……”
又有人拽住她,姜佩兮听到谄媚的应和,“不出去不出去,贵人说笑的。”
“她是谁?好大的口气,还从强盗那保人?呵……”
“这位贵人,是周司簿关照的。”妇人回答她们。
地窖安静下来,不再有人谴责她不懂事。
妇人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有丝毫靠近窖门的可能。
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救援,等待不幸。
姜佩兮闭上眼睛,牙齿咬住下唇,试图用细细密密的刺痛压制心中的无助。
又是等待,又是这种无能为力的等待。
黑暗里时间没有尺度,无法测量,便显得尤为煎熬。
姜佩兮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的身体越来越冷,甚至开始打颤。
窖门处发出声音,门被打开,外头燃烧的火光照亮地窖入口处漂浮的尘土。
“出来吧,你们得救了。”
清悦的女声随着火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地窖。
姜佩兮抬头看向火光。
她染了半身血迹,此刻蹲在地窖口,一手搭着膝盖,琥珀的眸子映着火光,血珠顺着她的下颌滴落。
是阿娜莎。
她携光而来,异域的美貌因勇往无前而尤显得惊心动魄。
姜佩兮再次回到地面,火焰、焦土、血迹充斥着视野。
她不敢看那些,只能拉住阿娜莎,“刘承,我的侍卫,他在哪里?”
阿娜莎看向她,眸光闪烁:“死了。”
听到预料之中的答案,姜佩兮仍感到一阵脱力。她紧紧抓着阿娜莎的衣袖,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他在哪?”
“你不会想见到他。”阿娜莎有些叹息,“我想,你还是不要见他为好。”
“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小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万分。
姜佩兮跟在阿娜莎身后,来到一片插着木篱的空地上。
寒冽的北风穿透那片空地,带来刺鼻的血气,引得她阵阵反胃。
阿娜莎手上的火把被风吹成横向,火光渐暗。
透过模糊的夜色,姜佩兮看清木篱尖端插着的东西。
断肢,头颅,尸体,一片血肉模糊。
她的眼睛刚刚看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腿一软,径直摔到地上。
翻涌的胃激起一阵绞痛,姜佩兮一下吐了出来。
她头眼发昏,那份一直被掩藏的记忆此刻恍如昨日。
那被藏在角落、被刻意忘却的存在,于今天再次被残忍地掀开。
第37章 番外三(上)
执掌江陵二十六年的姜裴夫人, 养育了两个儿子。她早年丧夫,孤儿寡母坐镇江陵,可谓半生困苦。
唯一的欣慰是长子争气, 气宇不凡,举止合宜, 亲事定的是宛城王氏的嫡长女王厝。
姜裴夫人很满意自己的长子,也很满意这个长媳。
胥武元年, 她筹备完长子的及冠礼, 又着手准备长子的婚事, 纳吉、纳征、请期, 忙得焦头烂额。
她数着婚期,数着放下江陵一切能安心回阳翟养老的日子。却不想,数来长子坠马而亡的噩耗。
让她骄傲放心的长子,突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红绸换白布,姜裴夫人穿上丧服,有条不紊地举办丧礼。
她面对过太多次死亡, 已经能平静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