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回忆他们的对话。
草原女子问他:你反抗过吗?
他漠然回首,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模糊。
王柏手中的提灯并不足以照亮他,他身上的黑袍迫使他近乎悄无声息地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已经被黑暗吞噬,面容上的神情连同曾经的志气一起黯淡失色。
他们手里的光像是在黑幕上灼开了一个洞,那点微弱的火在绝望中传递不出温暖,但无法否认它是希望的本身。
周朔忽然不可遏制地燃起一丝久远的期望,他们要是成功就好了。
他是腐败的旧物,但这并不妨碍赠予新生祝福,并期待着烈火能够焚尽自己。
周朔放缓了声音,慢慢地将字句吐出,替那些含冤的亡魂,死不瞑目的生命。
他的声音很轻,听上去仍是那般冷静从容,“我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他终于得以离开,不再有人阻拦他彻底步入黑暗。
走在沙砾上,脚下窸窣的声音,像是放大的蚕食声。
“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佳话。”王柏的声音在脑海里不断重复。
隐匿在黑夜中的人唇角勾起笑,他忽然察觉到命运的滑稽荒诞。
或许多年前,他的父母也曾上演这样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但他的父亲并不是英雄,而这个侍卫也没有救美。
漆黑的夜里,天上那弦弯月吝啬光辉,不肯将光明洒向这片贫瘠的荒地。
风灌进衣袍,将袍袖上的银线纹路吹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独身立在黑暗里,细细品味着命运的捉弄与可笑。
第35章
尽管箭头上的烙印被刻意抹去, 但刘承曾在宛城受训,他当然能看出那支断箭出自哪里。
宛城王氏。
是这场劫掠的挑起者,宁安灾祸背后的主谋。
回到住处后, 姜佩兮去看阿商,她仍在昏睡。
妇人说阿商先前醒过, 喝了药才睡下。
由妇人照料着,她勉强吃了几口, 但只要一想起匪盗们的兵甲由王氏提供, 她便毫无胃口, 草草放下碗筷, 结束今天的晚膳。
捧着烛台进入卧室,姜佩兮将它搁在桌上。
火光映在铺开的纸面上,照亮那些被权威划分成孤岛的势力范围。
当明确主谋后,地域图上的关系不再混乱纷杂。
北边的崔氏,南边的桓家,西边的陈氏, 东边的温家。
支持宋二当储君的世家已经齐了, 宛城王氏、华阴桓氏、泺邑崔氏。
至于陈氏和温家,他们的立场不难估量。陈郡君嫁入崔氏为主妇, 而避世避政的温家,不会干预王氏的野心。
等受周氏管辖的三县被搅得一团糟, 建兴对这片贫瘠的土地失去耐心, 最终撤离关注。
拥有西北重镇茺禾郡的王氏, 将一手遮天,搭建出培育宋二势力的巢穴。
江陵支持的皇子虽是宋六, 但姜佩兮对宋二并不反感。
其实宋二宋六在她眼中都一样,无论他们哪个当皇帝都比镇南王好, 至少他们不会犯下覆军屠城的罪孽。
宋二宋六与世家关系紧密,他们依附世家而存,手上没有兵权,不敢与世家翻脸。
镇南王却拥兵自重,不仅不敬重世家,还几次三番挑衅滋事。
比如说,镇南王的嫡次子曾当面鄙薄她。
征和五年,姜佩兮的身体已经很差,她经常昏睡,情绪只要稍有起伏便会呕血。
与此同时,她与周朔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他们很少见面,不再交流。
尽管她已不再有精力去生气,但面对恶意的轻谩挑衅,她仍旧做不到退步容忍。
尤其是这个嫡次子,向她详细叙述郑茵被虐杀的细节。
这一年姜佩兮二十又七,郑茵比她还小三岁,她死在五年前。
郑茵死在天翮八年,她才十九。
刚刚绽放的初蕊还带着露珠,便被溅上鲜血,拦腰折断,碾进尘土。
彼时姜佩兮目若寒霜,她静静看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年露出嚣张狂妄的嘴脸。
他想激怒她,姜佩兮很清楚他的意图。
并且也恭喜他,他成功了。
姜佩兮并没多生气。
这样焦躁发急的少年,心思谋略都太过浅薄。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幼崽握住树枝张牙舞爪。
滑稽可笑。
但作为长者,她需要给他一点教训,比如说砍下他的头颅以祭奠郑茵的亡灵。
又或者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让他体会郑茵死时被凌迟的绝望。
她要他死,他必须死。
可周朔保下了他,他不允许她这么做。
他不许她将建兴置于险境,威胁到他守护的周氏。
嫡次子逃出建兴,但她不会就此罢手。姜佩兮出心腹埋伏刺杀,她一定要他死。
事情败露的时候,姜佩兮正在喝药,浓稠的汤药将整个屋子熏得发苦,每一寸空气都让人作呕。
周朔难得来见她,面色沉沉,身上是不尽的疲惫无力。
沾血的玉佩被丢到桌上,姜佩兮瞟了眼玉佩上的琼花。
“姜郡君好手段。只是三皇子吉人天相,您还是没能杀了他。”
她弯起唇角,露出遗憾的神情:“真是可惜。”
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爆发了最严重的争吵。
姜佩兮捡尽了尖刻话,一字一句全数丢向他。
不负众望地,周朔被她气疯了。
在将迈过门槛时,他忽然顿住脚步。
他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外,半身落在阴影里,神情黯淡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平和寡淡,字句含混着:
“你总是这么刻薄……”
灯花忽然炸响,姜佩兮眼前一暗,又很快恢复明亮。
她拿起剪刀,剪下那段过长的灯芯。她试图将自己抽离回忆,那实在不是值得怀念的时光。
姜佩兮理解并认同王氏想要圈定一个范围供以发展,但她不能接受他们这种扶持暴虐者替自己清路的手段。
这与屠城嗜杀的镇南王又有何区别呢?
他们是注重礼法教养的簪缨之家。
德行仁心是他们启蒙的第一课,他们不该做出这种亡人自存的恶行。
“姜郡君。”
姜佩兮一愣,寻找这声称呼的源头,目光落到垂落的门帘上,她没有出声。
她怀疑自己是否幻听,直到她又听到了这个称呼。
“姜郡君?”
她起身走到门帘后,掀开门帘,便看到了呼唤她的人。
黑色制服妥帖地罩在身上,他站在光里,俯身向她行礼,恭顺低垂的眉眼与记忆里日渐冷硬淡漠的面容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还没成为建兴的权威,也不是九洲交口称赞、渴望攀附的权贵。
“有什么事?”
她问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周朔一直是能避着她就避着。
“姚县公下午已经启程离开,今日的事我已处置妥当,郡君不必再挂心。”
“多谢。”
“王郡公也打算近几日离开宁安。”
姜佩兮一时迷茫,“所以呢?要我陪你给他们送行?”
假若他想维持周氏的体面,作为周氏夫人的她当然该和他一起,装出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送客离开。
“不。和离的事,我已写信回建兴,想来不日便能公昭世家,若暂时不能定下,我就再回建兴处理此事。”
“只是宁安荒凉,如今也不安定。我想,郡君不妨先跟王郡公一起离开,在宛城安顿下来。”
姜佩兮愣了好一会,近乎不可置信,“你让我和王郡公,去宛城?”
宛城那是能待的吗?
不要说她知道王国公和王二佛口蛇心。就冲当下王氏给匪盗提供兵甲,她也不敢和王氏有接触。
哪个要脸的世家能干出这样的事?
但姜佩兮还是想给周朔一个机会,确认他不是心存怨怼想借刀杀人,“周氏和王氏是又结盟了?我怎么记得你们和王氏关系很平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