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贵公子气得抬脚就走的刻薄女子将杯盏放到桌上,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忧愁,有些哀怨,她和王柏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世家有太多的悲哀,她上辈子见证了太多。
王柏不是郑茵,她与这位宛城贵子关系又不好,她根本不想救他。
鲜花着锦的富贵用鲜血涂抹,烈火烹油的荣华用尸山助燃,世家总是要死人的。
只要亲近的人得以保全,死的是谁,又死了多少,她才不关心。
世家子女自幼便会被教导,要为宗族奉献终身。
宗族供养他们,庇护他们,他们便该为此放弃喜好、个性、情感、生命。
姜佩兮是世家这个窑炉里的残次品,她不仅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贪婪到要挽留身边人的生命。
母亲、阿姐——她的至亲,无一不对她失望透顶。
前世害姜氏在拥帝中失败后,她给江陵写了很多信,那一封封载着愧疚、自责、哀求的道歉信如石沉大海,没激起半点波澜。
等征和五年,姜氏插手建兴的夺权并把她拉下水后,姜佩兮不再写信。
在那场变动里,她陪嫁的仆从为维护阿姐的名誉,也背弃了她。
那时她才终于认识到,她和阿姐不再是可以分享一块点心的亲姐妹了。
她不再写信,疾病的恶化使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姜佩兮不再有能力复述她们幼时的美好,也终于认清这没有意义。
迷蒙着从昏厥中梳理出意识时,她睁不开眼睛,但能听到声音。
有很多次,她都听见建兴的大夫说,“姜夫人忧思过甚,心力衰竭,已无力回天。”
“姜夫人油尽灯枯,老朽医术浅薄……”
“明公,我等实在是救不了寿数将尽之人。”
而周朔每次都是那几句,“再想想办法,再想想……你们要什么药?我去找,我一定能找到。”
“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不该这样,你们想办法,不论要什么,我都会满足。”
建兴大夫的努力姜佩兮感受很深。
从春分起,她生命的流逝就已十分明显,但他们硬生生给她拖到桂香四溢的时节。
姜佩兮是个极为失败的世家贵女,没有忠诚于宗族,也没保全自己的声誉与荣耀。
如今她重回过去,那些前世有的毛病仍旧固留。
她没什么出息,只想护住亲近的人,然后躲起来,避开重蹈那一世的覆辙。
王柏不是与她自幼亲密的郑茵,他死不死姜佩兮不关心,她更不想与宛城牵扯上任何关系。
但阿娜莎不该死在世家的阴私里。
她是那样的鲜活明朗,世家是火坑,宛城是火坑的坑底,她得想办法劝劝阿娜莎。
第31章
姜佩兮对如今的上郡姚氏没什么好感, 论起原因也不过是门第之见,现任姚主君出自旁支。
她的外祖母出自上郡主家,姚氏是姜王夫人的舅家, 母亲讨厌王氏,但与姚氏一直有来往。
故而姜佩兮自幼便与上郡继承人有来往。
姚郡君是上郡主家的独女, 聪颖知慧,倩丽若桃李, 但一直羸弱多病。
她活不长, 就算残喘也不能撑起上郡。
故而尽管姚郡君才是正统的继承者, 姚氏却很早就培养旁支的姚简为真正的继任者。
姚简未来会掌权, 早就是各大主家间心照不宣的默认。
姚简经常混在主家的圈子里,姜佩兮和他当然有接触。
但她不大看得上他,或许是因为与姚郡君亲眷关系的私交,又或许是出生主家而养出的矜傲,让她对这个盯着主家位置的旁支有天然的抵触。
但再不喜,该敷衍的也得敷衍。
她的言行代表姜氏, 她可以不喜欢姚简, 但江陵不能交恶上郡。
周朔派人来说午时过半再赴宴,姜佩兮提前到了。
她到的时候还早, 厅宴的器具都没摆齐,粗布麻衫的妇人们身影交叠, 忙碌准备着宴会需要的东西。
没人管她这个闯入者, 姜佩兮便先在一旁找了座。
阿商俯身问她:“我去和司簿说您来了?”
姜佩兮制止, “待会他就来了。”
阿商退到她身后。
她没等一会,宴会将将露出整齐的模样, 沉雅整肃的黑袖便掀开门帘,沉着稳重、山峙渊渟的君子出现在这简陋的宴厅里。
他扫了眼布局, 目光凝滞在一旁端坐的贵女身上。
周朔回身制止跟进来想要继续汇报事情的里宰,向姜郡君走去。
姜佩兮看着周朔走近,给自己行礼,随后便是诚恳的歉意:“多有怠慢,不想郡君来得早,也未曾作陪。”
客气、谦和、周到,是周朔一贯的作风。
他就是这样,礼数完备,谨慎周全,从不落人口舌,姜佩兮告诉自己。
她扯了扯唇角,拉动自己僵硬的面容,想压住涌起的情绪。
礼为情貌,她于周朔而言永远是不可得罪、不敢怠慢、不会亲近的贵客。
“哦,是么。”她言辞敷衍,语气生硬。
再次直面周朔冠冕堂皇的礼节,姜佩兮仍旧没能用一颗平常心对待。
她不是个知足的人,还不懂权衡利弊。
他们有十年的夫妻名分,风雨中十年相伴,她以为他们是一家人了。
只是她以为。
“最近胃口不好吗,还是厨子做的不合心意?我听阿商说,郡君每次都吃的很少。”
虚伪的关怀。
她避开他的目光,固执地将视线望向忙碌的妇人们,“没有。”
周朔沉默半晌,终于他没有忍住,叹息中夹杂着无措,“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郡君别气着自己,我哪不好,郡君告诉我,我会改的。”
“不敢,周司簿可是大忙人,周氏的栋梁自然日理万机。见您一面难如登天,哪会有不好之说?”
周朔躲着她,无论是伤前还是伤后,明明说好她来给他换药,结果几天了他一次没去。
“我没很忙……郡君是有什么吩咐吗,他们没通传?”周朔望向阿商,试图找到姜郡君不悦的原因,却见阿商拼命摇头。
“你换药,还得我请你不成?”
谁给他的脸,姜佩兮想。
周朔下意识将受伤的手背过去,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只是最近去抚慰伤兵时,恰好大夫在,就顺手换药了。我每次都让人去传话了,郡君没收到吗?”
姜佩兮没好气,“怎么会收不到?司簿日后不用再烦这一趟,你的事与我何干?”
阿商的眼睛滴溜溜在两位主子间转,察觉到现在氛围的微妙,她小步退后,往屋外溜去。
但夫人看见了她,并且问她,“阿商,去干什么?”
阿商回头看向夫人,诚实答话:“夫人的药还没喝,我去端药。”
“别去,我不喝。”
阿商望向周司簿,目露哀求。
周朔接收到请求,迟疑着开口:“还是喝一些,少喝一点?”
“我的事你与何干?”
话被堵死,周朔无言再劝,他便看向阿商,“不喝便不喝罢,等宴会结束再说。”
阿商仍旧没有回到姜佩兮身边,垂着头手指纠缠,有些不好意思:“药还在熬,出来的时候我忘了灭火……”
“去吧。”
这是司簿的命令,阿商小心瞟了眼夫人,夫人像是在生气,冷着脸不说话。但司簿这么说,夫人没反驳,就是默许了,阿商连忙转身向外跑去。
姚籍掀门帘进屋时被撞了个满怀,不得已向后退了一步。他皱起眉,压着火,待看清撞上来的人,便毫不犹豫抬脚就踹了上去。
“眼睛长哪去了?下作东西。”
肚子传来一阵剧痛,阿商被踹到地上,眼泪涌出。听到斥骂,她本能跪好,不断磕头:“大人息怒。”
姚籍上前走了几步,踹上她的肩,将磕头求饶的婢女踹翻:“周氏就是欠教,连婢女都这种货色。”
“姚县公!”
姚籍听到一道冰冷的称谓,抬眼看向声源。
素来清冷矜傲的面容此刻带着明显的怒意,瑾瑶郡君站起身,径直走向他,“这是我身边的人。”
姚籍愣了愣,待反应过来立刻陪上笑,“一时没看清,不晓得是郡君的人,回头我赔郡君几个侍女,也算抵过了。”
一个婢女,哪值得贵胄之间生口角。
瑾瑶就是生气,也只会因为他损害了她的财物,折损了她的颜面。
只要他补上物品,再给出面子,瑾瑶说不定会把这个婢女送给他。
低贱的婢女和上郡的马匹有什么不同呢?都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不过是马要比人贵许多。
“不用。”姜佩兮走到阿商身边。
阿商发髻松了,少年脚上的力远比女子大的多,陶女使也会踹她们,但从没这么重过。
阿商手撑着地面,爬起来想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