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打盹的老头听见声音,睁眼瞟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就又撑着拐杖闭上眼睛。
王柏向他欠身行礼。
屋外草木葱郁,草木上都挂着雨水,王柏从草丛间走过,袍角被洇湿。
他来到小湖边,湖水清澈,水蓝的湖面上映着白云悠悠。
“多谢,欠你个人情。”
她戴着大大的草帽,穿着平民的衣服,毫不顾身份地坐在小马扎上,手上握着鱼竿,专心盯着水面的鱼漂。
“醒得挺快啊,看来王国公还是没下狠手。”她悠悠道。
王柏淡笑,他一掀衣袍,席地而坐。
“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我娶妻了。”
钓鱼的人转过脸来,露出端绣温婉的面容,她挑起眉,“哟,哪家的女郎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破坏宛城与华阴的盟约,她真不怕王国公撕了她?”
王柏笑了起来,“她不是世家的,她叫阿娜莎,是草原的人。”
桓滢上下扫了他一眼,露出讥笑,撇过头看向湖面,“你胆子可真够大。”
“这样说来,你已经废了。早说啊,早说我就不救你了,白费我力气。”
王柏诚恳点头:“的确如此。”
湖面上的鱼漂动了,桓滢甩起鱼竿,鱼线脱水而出,带出一条小鱼在空中挣扎。
她将鱼从鱼钩上取下,丢进旁边的水桶里,重新上了饵食将鱼线抛进水中。
曾经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贵公子,如今席地坐在草丛上,披发去冠,狼狈落魄。
她忽然问:“你怎么敢的?”
王柏的目光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澄静的湖水倒映着天空、白云、飞鸟,湖水失去了自己的色彩,它的心装满了天空。
王柏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抛出问题:“你和我的婚约已经作废,但我想父亲与桓主君都不乐意失去强大的盟友。或许很快,宛城会再向你提亲,这次是二弟和你,你会同意吗?”
“或者王桓两家终止结盟,桓主君会把你嫁去阳翟、泺邑、吴中?这些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有。”桓滢看向坐在地上的人,神情认真,“首先,阳翟不行。”
“为什么?裴主君的门第出身,并不辱没你。”
“是的,不辱没。”桓滢颔首肯定,紧接着便点出理由,“但他是个疯子。”
“他发起疯来,除了小姜郡君,谁有本事能镇住他?”
王柏结住,这倒没错。
裴岫乖戾狠辣,平日不发脾气都让人胆寒,等发起脾气,不弄出一番腥风血雨哪肯罢休?
“其次,崔氏和陈氏中,我选崔氏。”
“这又是为什么?”王柏收回目光,抬头看向桓滢。
她目光澄澄,认真诚恳。
“泺邑有大湖泊,可以钓鱼。”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是泺邑崔氏的风光。
王柏被她的话逗笑,他伸手托着下颌,打趣她:“照这么说,你不如去江陵,姜氏府宅临江而建,你门都不用出,随时能钓鱼。”
哪想桓滢幽幽一叹,满脸遗憾:“这得姜主君肯啊,她要是肯,我倒贴嫁过去都行。”
王柏诧异地看着她,“你真是钓鱼钓进魔障了。”
“可别提了,你现在弄这一出,我往后连出门的理由都没了,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此生最后一钓呢。”
王柏沉吟半晌,回答她先前提出的问题:“你对钓鱼的执念,就如我对阿娜莎的执念。”
桓滢耷拉着脸,她伸手拍了拍王柏的肩,语重心长中夹着几分同命相连,“我懂,我懂。”
王柏动身回宛城时,桓滢送他。
她看着王柏翻身上马,满脸幽怨,“父亲会把我许给你们家,这是他多年的筹谋。你回去要是没被打死,往后留在宛城,就帮我执掌中馈。”
王柏被噎住,他不敢置信地反问:“我?帮你?掌中馈?”
阳光渐盛,桓滢仰视王柏,被他身后的光刺痛眼睛。
她抬手遮住光,眯着眼:“你说欠我人情的,而且我总不能白救你。”
“来而不往非礼也,王大郡公。”
王柏骑马离开华阴,一出华阴他便被拿下。
他退婚的风声已经在世家引起轩然大波,王氏的军士在华阴外等他很久了。
看到披甲军士出现的那一刻,王柏那点微弱的反抗之心彻底熄灭。
他干脆地束手就擒。
宛城王氏因何能坐上世家之首的位置?
他们有着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军士。说他们能以一敌十,都是宛城自谦的说辞。
王柏被押送到宛城时正值深夜。
丑时的梆子刚刚被敲响。
王国公与王崔夫人已经等他多时,他们坐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仆从侍婢垂首而立,气氛压抑沉默。
王柏跪在地上,向父母叩首:“儿,请父亲安,请母亲安。”
王国公将手里的茶盏砸向桌面,“安?有你在,我们安得了吗?”
“你去退婚,你居然敢去退婚。了不得啊,未来的主君大人,嗯?”
王国公气得站了起来,他向长子走去。
“你想干什么,要毁了王氏吗?要不要我早点死,好给你腾地,任着宛城给你折腾啊?”
王柏垂首,“儿不敢,父亲这话叫儿惶恐。”
“惶恐?哼,惶恐,你还知道惶恐?”王国公走到长子身后,心中磅礴的怒火无从发泄,他抬脚踹向长子。
王柏被踹到地上,他身上全是伤。
王国公这一脚,是想往死里踹。
王柏从后背疼到胸口,喉间一甜,他吐出血,并且不断吐出更多。
“孽畜,孽畜。”王国公仍旧在骂。
他指着长子的手在颤抖,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妻子,叫嚷道,“崔夫人,看看吧。崔夫人,看看你的好儿子,他都干了些什么。”
王柏口鼻全是血气,听到父亲的话,他抬头向上看去,对上了母亲那双哀伤的眼睛。
她苍老了许多,未及四十,鬓边却已出现华发,或许就是为他的不孝而愁苦。
看啊,那双本该温柔慈爱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沧桑悲伤。
王柏的心被狠狠揪住,他躲开母亲的目光,垂眸看着地面。
“我的儿,你究竟想要什么?”他听到母亲的问话。
“你可以离开的,去你喜欢的天地,和你喜欢的姑娘。你又做什么要去华阴?”
他咬住牙,蹭着向前爬去,他伸手拽住母亲垂落的裙摆,手上的血,染红了白袍上精美的绣纹。
“母亲,我舍不得您。”他看着被血浸透的葱青藤蔓纹路,“我不想永远见不到您。”
“我想带阿娜莎来见您。她真的很好,您会喜欢她的。”
“荒唐!你做梦!”
他听到父亲暴怒的声音,“我就是没你这个儿子,也不会允许异类踏入宛城一步!”
母亲的手抚过他的头顶,将他散乱的长发拢到身后,看清他惨白的面色,倔强执拗的眼神。
她禁不住湿润了眼眶,“她叫阿娜莎是吗?”
“是的,阿娜莎。”
母亲抿唇想扯出笑,但眉宇间的哀愁却无法散开,她的脸颊滑落泪水,“既然这样,你就带她来见我吧。等她来了,我有礼物要给她,是给儿媳的见面礼。”
“先前准备了十几年,但都是给滢儿的。我要给阿娜莎重新准备一份,可能时间会来不及,但不要紧,往后的日子,你们陪在我身边,我会时常送她礼物。”
王柏拽着母亲裙摆的手忍不住颤抖,“母亲,谢谢,谢谢您。”
“傻孩子,跟母亲客气什么呢。母亲对你和桓郡君感到遗憾,那是个好孩子,但母亲也为你能找到喜欢的姑娘而高兴。”
王崔夫人拿起帕子擦过眼角,“她和我们不一样,是不同地方的人。她来后,一定会带给我很多快乐。”
看着长子被奴仆扶着远去,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王崔夫人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心痛,她捂住心口,撑着桌子低声哭泣。
“慈母多败儿。”王国公这么说。
王崔夫人看向丈夫,泪水潸潸,“柏儿是我们的长子,倾注了我们无尽的心血。”
“他已经废了。”
“那他也是我的儿子!”王崔夫人厉声反驳。
她看向如今越发冷酷残暴的丈夫,落下泪来,“夫君,柏儿是我们最艰难时生下的长子。我是在山洞里生下他的,外头还有狼嚎,我当时多怕、多怕我们的孩子被狼叼走……”
“他在襁褓中时,我带着他几次死里逃生。他从敌人的锋刀下逃过,活到今天,难道如今要死在自己父亲手里吗?”
王国公沉默地看着哭得快心悸的妻子,叹了口气,只能让步:“好吧,好吧,让他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吧。”
王柏的伤养了一个月,才被大夫允许下地走动。
受治疗的每一天,他都感到雀跃,他和阿娜莎的婚姻得到了母亲的认可。
他可以带着阿娜莎来中原,看他生长的山川河域,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分享给她。
下地走的第三天,他便忍不住去马场看马,摸了又摸,却不敢翻身上马。
他的母亲在远远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