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孱弱,身边侍候的大夫永远比奴仆多,整个阳翟都怕裴氏这个独苗突然夭折。
大夫说悲喜具伤身,便没有人敢靠近他,甚至他的母亲都对他远而敬之,他的周围永远寂静沉默。
自幼在生死线上挣扎,他视众生为草芥,更厌恶在蠢货身上浪费时间。
过于尊贵的身份使他可以随意打杀仆从,身体的孱弱又使他倍受长辈溺爱,只要不喜欢,管他是哪家的贵胄,一律赶出去。
他任性妄为,肆无忌惮,他不需要会与人相处,更加不需要讨好谁。
但他知道此刻示弱的好处,他的手指蹭进她的手心,“阿璃也不心疼我,就会凶我。”
姜佩兮结住,干巴巴道:“谁让你把衣服脱给我的,我又不冷。”
“我怕你午睡冻着。本想着跟王二几句话就能结束的,谁想到他那么不开窍,磋磨我一下午。”
她不再离开,顺着他的力被带到他身前。
他忽而皱起眉,按住额角,声音虚弱,“头疼。”
“我去叫大夫!”
“罢了,都是老毛病。一劳累就这样,大夫来了也没用。”
姜佩兮看着面露痛苦的裴岫,心中不安,“那怎么办呢?就这样忍着吗,我能做什么吗?”
裴岫很会顺坡下驴,“不要紧,歇歇就好了,阿璃陪陪我呢?”
“好。”她坐回了他身边,这次靠得更近。
她和裴岫的相处就是如此,亲近归亲近,吵起来却毫不顾忌。
她其实没有这么大气性,对着母亲和阿姐从不会去争辩什么,但对裴岫却往往极为任性。
她少时所有的坏脾气,都对上这个自幼时就很照顾她的表哥了。
想起往事,姜佩兮心中唏嘘,曾经那般亲近的他们,终究也难逃分道扬镳。
上辈子她在建兴偶尔会听到阳翟的情况,裴岫后来沉迷于求仙问道。
或许是一个个名医圣手都断言他活不过而立,时刻被死亡胁迫的他,日渐信奉长生不老之术。
他大兴土木,设坛立观,光阳翟就修建了十余座道宫,其奢靡铺张令世家乍舌,更引得阳翟上下怨声载道。
对长生成仙的追求,使他不再问世理政,京都的授命赐封他理都不理,甚至奉旨的使臣都没能见到他一面。
在姜佩兮生前的认知里,他最后一次离开阳翟,就是征和元年年初跑到建兴训她。
裴岫生性凉薄,早些年还顾着礼法规矩,装出世家公子的模样,后来行事却往肆无忌惮上一去不复返。
征和二年,裴岫的妻子裴周夫人亡逝,周朔主持丧礼,建兴大丧。
姜佩兮听到很多风声。
裴周夫人去世时,裴岫在举行斋醮。他甚至不愿装一下去看一眼亡妻,直接就让仆役送裴周夫人的棺椁回建兴。
更有裴周夫人的婢女哭诉,裴周夫人病了一年多,裴主君不闻不问,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得道长生。
裴氏放下棺椁就走了,没有任何礼节性的慰问。
偌大的建兴,却无一人为裴周夫人谴责阳翟,她的父母已经故去,没有人再为她做主了。
姜佩兮旁观了整个过程,遍体生寒,她控制不住地物伤其类,她们何其相似。
听到姜妹妹的问题,王柏笑道:“见了的,我在阳翟磨了许久,说他不见,我就不走,就留在他们家过年了。远山被我烦得狠,臭着脸招待了我。”
姜佩兮知道裴岫必然会走上断亲绝友的路,但她不曾料到如此之早。
他现在居然连王郡公都懒得见了,那么想借着少时几分情谊见他的自己,又显得何其自大无知。
姜佩兮心中不由染上几丝怅惘,怕自己露出的神情失态,她捧着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劣质的茶苦味在嘴里蔓延,还有一股霉气。
她拧起眉,淡声道:“表哥素来如此。”
“远山早两年还好些,如今忙着建新道观,心思全都扑了上去。”
姜佩兮看向王柏,“这是第几个了?”
“已建了三个,这该是第四个了。”
“表哥如此穷奢……难道无人劝阻吗?”姜佩兮不由皱眉。
王柏与姜佩兮对视,他笑着,说出来的话像是玩笑逗趣,又像是斟酌试探:“除了姜妹妹你,谁能劝动他?”
姜佩兮摇头苦笑:“郡公说笑了,我哪能劝得了他?”
“姜妹妹当初与远山……”
洒着阳光的堂屋地面出现阴影,王柏止住话,看向门口。
第27章 前世一
姜氏和裴氏向上数的姻亲关系不远, 姜佩兮的祖母便是姜裴夫人。
而今阳翟裴氏的主君,姜佩兮也自幼与他往来,也唤得一声“表哥”。
他们少时关系好, 后来裴岫成婚,姜佩兮也大了, 两人便不再见面,情分也就自然淡了下来。
阳翟娶的主妇是建兴的朝端县君。
天翮八年末, 朝端县君的父母谋逆未成, 落得个软禁被困的下场。虽说是咎由自取, 但一家主君的岳父母被囚禁, 说出去总是丢脸的。
裴氏丢不起这个脸,姜佩兮也大概知道裴岫必然要做些什么。
但她不曾想到,裴岫会在第二年的开年来见她。
以至于阿青告诉她,裴主君来访时,她愣了好一会,恍然似乎是没有听清。于是又反问:“谁来了?”
阿青倒很高兴:“是裴主君呀, 姑娘小时候总跟着的那个表哥呀。”
姜佩兮不可置信, 真是奇怪,见她做什么, 要见也该去见周朔啊。
建兴的事她一点也插不上手的。
阿青拉着还在愣神的姜佩兮向外走去,边拉还边笑着:“姑娘与裴主君最亲厚了, 不是吗?”
姜佩兮垂着眸, 她和裴岫, 只是少时交好罢了。
长大后,每次见面不是挖苦, 就是讽刺。
磨蹭着走到厅堂,姜佩兮一眼便看到那个裹着白狐大裘, 窝在椅子一边的裴岫。
他已经坐了,正托着腮看一旁的玉瓷瓶。
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眉眼冷清,神情淡漠,一副懒散模样,仿佛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裴岫挑眸,目光落倒姜佩兮身上。
但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佩兮来了啊。”
这下退无可退了,姜佩兮颔首走向一旁的座位。
整衣落座后,她打起精神,带上客套寒暄的笑容与语气:“不曾想裴主君远道而来参加周氏的丧礼。年前年后一向是世家最忙的时候,这新年刚过,不知阳翟是不是也有许多事务?”
裴岫耷拉着眼皮,仍是窝着靠在圈椅一边,伸手拿过桌上的一盏茶,淡漠的脸却突然染上笑:“佩兮喊我什么?”
瞧着这懒散的神情,姜佩兮不由一愣,“裴主君”不够尊敬吗?
于是试探地喊:“崧岳郡公?”
裴岫掀开茶盖,轻轻吹了口气,凑近唇边沾了半口茶,并没有回应。
他敛着眸,被茶水热气晕开的眉眼仍是染着淡淡的笑。
姜佩兮立刻警觉起来,刚刚的倦怠尽数撤去。
即使多年不见,但她了解他,这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他生气时惯用的。
但她实在想不出,这短短几句话怎么就能触了他的逆鳞。
看着捏着茶盏边缘的苍白指尖,姜佩兮似有所悟,“表哥?”
裴岫没有应她,仿佛这就是天生该得到的称呼,便自然地微微颔首,一边抬眸问姜佩兮:“你这的是什么茶?”
瞧着不是阴阳怪气的生气了,姜佩兮松了口气,扫一眼茶盏里被热水烫开的绿叶:“是太平尖。”
裴岫看着茶碗里的碧绿清透的茶汤,默了半晌:“用的什么水,又是几分的?”
这姜佩兮哪知道,便抬眸看向一旁侍候的侍女。
侍女得了眼神,连忙上前半步认真答道:“用的是沉了一晚的井水,取的上层的清水,烧得九分热,烫了茶叶,洗了茶叶,又用晾到七分的水泡开的。”
裴岫盯着茶碗里舒展的碧叶,不由有些叹息。
他将茶碗合起,搁到桌上,侧眸看向她道:“你从前可不这样糟蹋茶。”
姜佩兮微微一愣,竟不知如何接话。
裴岫一手支着圈椅把,复又拖起腮,瞥眼看向外面,忽而笑道:“外头的雪倒是不错。”
姜佩兮不由抬眼看去。
外头积着一层白白的雪,晶莹剔透盖着下面的一切花草。裴岫来得早,梧桐院还没来得及去扫雪。
裴岫侧首对一直侍立身边人道:“去采些雪来,要那棵树顶上的,你知道规矩的。”
姜佩兮收回落在外面的目光,树上的雪,裴岫要的是梧桐树叶上的雪。
照着他挑剔的性子,当然不会要树上落下的雪,看来得让仆从爬到树上去取雪。
可这么折腾又是要做什么呢,这般想着不由便问了出来:“裴主君要雪做什么呢?”
裴岫看向姜佩兮,难得抬眼,一直搭着的眼皮此刻完全掀起,漆黑的瞳眸全部露出来,他音色凉凉:“你喊我什么?”
姜佩兮呼吸一窒,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讷讷出声:“表哥……”
“这下还忘么?”
自从撞见他神情似愉悦、似松快地拧断别人的脖子后,姜佩兮每每看到裴岫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便会不由自主害怕。
她垂下眸,逼迫自己不去想他手上沾血的样子,勉强稳住心神:“不会了。”
裴岫又靠了回去,将自己裹在大裘里,他懒懒的,慢慢丢出一句:“这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