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一个是最古老世家的盘踞地,一个是孕育了世家权威的钟毓之地。
阿娜莎不能去宛城,留在世家她一定会被抹杀。姜佩兮想。
“王氏什么时候回宛城?”姜佩兮看向阿商。
阿商茫然地摇头。
“你留意些,一旦王氏动身离开,就来告诉我。”她一定要见王柏,阿娜莎为他离开了草原,他也该为她远离世家的纷争,至少不能再待在宛城。
阿商有些迟疑,“夫人不如问问司簿?司簿一定知道。”
“不要麻烦他。”阿商听到姜夫人这么说,她的声音很疲惫。
阿商有些无措,“是,夫人是不是累了?夫人睡会吧。”
阿商服侍姜佩兮躺下,给她掖了被子,吹灭燃着的烛台,屋子一寸寸暗下。
在她即将吹灭最后一盏时,她想起司簿关照她的话:“夫人夜里睡得浅,你动作要轻。屋子里要留盏灯,夫人不喜欢黑,留些光,她睡得踏实些。”
她一边点头记下,一边又觉得纳闷:“司簿晚上不回来吗?”
“我住在别处。”司簿笼着衣袖,站在门檐下,大半的身形落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声音是宽和平稳的。
她垂眸看向烛台里摇曳的火苗,慢慢退后,她留下了这盏微弱的灯。
阿商不懂夫人为什么铁了心要和周司簿和离,司簿明明很好,他脾气好,谈吐好,主君夸他办事也好。
她在建兴侍奉六年,周司簿是她见过待下最宽厚的主子。
在跟姜夫人出来之前,阿商从不知夫人这样良善情重。
夫人平日都由陶女使侍奉,陶女使很凶,不许她们靠近夫人。
要是不听她的话,陶女使就踹她们心窝子,再赏她们几个巴掌。
阿商一直以为,有陶女使这样的心腹,夫人肯定很刻薄。
她曾和一起当差的侍女聚在一起说姜夫人坏话,说姜夫人脾气古怪,说建兴的夫人都不喜欢她,说司簿倒了霉才娶到这样的夫人。
她们的坏话被陶女使的尖声打断,“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
她们吓得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砰砰砰直往地上磕头。
听见陶女使上前的脚步,她们吓得发抖。
但她们也听到了那道舒缓清冷的声音,“阿青。”
陶女使气得跺脚,“姑娘!”
“阿青,回来。”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怒意,像是雪后檐下挂的冰凌,晶莹剔透却寒意逼人。
姜夫人再不被建兴喜欢,也是主子。说主子坏话,还被当场捉住,她们都以为自己的小命到头了。
但姜夫人唤回陶女使后什么也没说,她没有给她们任何惩罚,也没叫她们起来。
只是携着陶女使缓步离去,像是没看见她们,也没听见她们的话。
那时阿商跪在地上,脸贴着地。察觉到姜夫人走过,她悄悄抬头。
视线里是夫人的裙摆荡开涟漪。
衣裙底边绣着连片的琼花,像烟雾一样,蔓延朦胧的雪青玉琼花。
她们害怕了好久。周七夫人常背后说姜夫人闲话,后来便被谴出建兴。
她们这样的贱命,又会遭遇什么呢?
但这件事像是没有发生一样,她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没有任何人找她们麻烦。
除了几乎与深夜雾气融为一体的雪青玉琼花和那道清冷的声音,姜夫人什么也没留下。
阿商现在很为自己的碎嘴后悔,夫人明明这样好,对她比司簿对她还好。
可为什么两个宽厚的人要分开呢,阿商不懂。
阿娜莎说,不相爱就该分开。
阿商不这么认为,什么叫爱?
这都是浪荡过头的浑话,她饥一顿饱一顿的爹娘之间有爱吗?显贵世家间的联姻需要爱吗?
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带来荣耀名誉。
周司簿,姜夫人,两个这样好的主子,却要分开了。
阿商端着盘子走出内室,她拿起夫人说太甜的丸子塞进嘴里,透过狭小的窗户望向黑漆漆的外面,有些忧愁。
第24章
棕褐的药映在碗壁上, 冒出热气,屋子里的空气都苦涩起来。
姜佩兮拧着眉,端起碗一口闷下, 紧接着便漱口吐出嘴里的苦味,再将准备好的方糖塞进嘴里。
阿商看着姜夫人一系列连贯的动作, 诧异看了眼还留了些底的药碗,“今天的药很苦吗?夫人昨天喝的像是好很多。”
一样的, 昨天的也很苦。
但周朔非要一勺勺喂她, 她能怎么办。
姜佩兮苦得眯起眼, 等嘴里的糖化开更多。
“这是司簿昨晚给我的, 说等您醒了给您。”
姜佩兮眯着眼,看阿商递过来一封书信。
她伸手接下,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这是极端正的古碑体,一笔一划,工整端正,像它的主人一样。
是和离书。
姜佩兮没拆开看, 又交给阿商, “收起来吧。”
阿商拿着信有些踌躇,“夫人不打开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
信是司簿半夜送过来的, 他敲门声音小,间隔又长, 不知道敲了多久。阿商迷迷瞪瞪醒来, 跑过去开门, 他外袍上都落了白霜。
阿商看见他小心将信从袖中拿出,递给她:“这是姜郡君的, 等郡君醒了再给她。”
“司簿明天派人送过来就是了,都这么晚了, 您还亲自过来。”
“郡君急着要的。”他温声和气,并没有因为婢女开门晚而生气,“郡君晚上吃的怎么样?”
“就用了半碗粥,丸子吃了两个。夫人说太甜了。”
“她现在胃口不好,一次性吃不了太多,你时不时劝她吃点。点心太甜,我去和厨子说,让他再改改。”
说着他顿了顿,略略一沉默,继续道,“罢了,等明天我再找个厨娘来,你多问问郡君想吃什么,让厨娘试着做。”
阿商点头称是。
“阿商,姜郡君不会再去建兴了。你想跟着她吗?还是回建兴?”
阿商茫然地抬头,司簿站在门槛外,寒风吹着他的衣袍猎猎飞扬。她不曾想到自己还有选择,“我不知道。”
“这几天你想想,要是想继续跟着姜郡君,我给你赎身,你的父母兄弟我都会安排好,你不用挂心他们。要是你想回建兴,就还在梧桐院当差,都可以的。”
周司簿真是个好人,阿商想。
她握着信,有些替司簿委屈,“夫人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不好看了?”
司簿那么着急地送过来,生怕耽误。
夫人却看都不看一眼。
姜佩兮略略一沉吟:“你不识字?”
阿商觉得自己总是跟不上夫人的思路,她瘪着嘴摇头。
“信封上写的是和离书,和离书的内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那些套话。”
阿商愣住,司簿和夫人真的和离了。两个这样好的主子,就这样干脆地分开了。
姜佩兮看着阿商,想到她的归宿,便问道:“过几天我会去新宜,你想跟着我吗?要想跟着我,我回头向子辕要你,我给你赎身。你家要是有人在建兴,我也给他们赎身,你们可以跟着我一起去新宜。”
“你跟我出来这趟受了不少罪,要是不想跟我走,我就多给你些钱。再向子辕替你要个好差事,怎么样?”
姜佩兮耐心地看着阿商,等她的回答。
却不想她忽然跪下,伸手抓住被子,一抬脸,眼中泪汪汪的。
“夫、夫人,对不起。我不该说你脾气古怪,说、说你活该被建兴夫人们讨厌,说司簿娶、娶你是倒了大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您别生气,司簿从来没说过娶您是倒霉的。夫人,都是我的错。您、您别生司簿的气,别为我的坏话,和司簿和离好不好?”
姜佩兮愣愣看着她,这样实诚的小丫头还说过她坏话呢。但看她哭成这样,姜佩兮又觉得好笑,“起来吧,多大事。”
她拿过放在枕边的手帕,倾身去擦她的眼泪,“别哭了。”
这样的闲话她听到太多,建兴夫人们花宴上品茶的话头,要比这些话刺耳得多。
而且这都是她嫁到建兴前两年的事,后面八年不再有人说她的闲话。
对于阿商可能是前段日子才发生的事,对姜佩兮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她哪记得那么多。
“起来吧。我又不是因为你的两句话和离的,别哭了。”
阿商并不起来,她干脆趴到被子上蒙脸大哭。
姜佩兮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伸手摸她的头顶,“我和子辕现在分开,还能体体面面的。等后面出了事,就真是一团糟,想断都断不开。”
她说得很诚恳,也是实话,奈何阿商并不相信。
阿商幽怨而愧疚地望了她五天,望着望着就掉眼泪。
一见她哭,姜佩兮就连忙拿点心塞进她嘴里。
她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不会哭。
厨娘做的点心大半进了她肚子,姜佩兮尝个味就不会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