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徒的事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些收尾要做。”他站着看她,态度谦和,“郡君有什么吩咐吗?”
姜佩兮哑然,她捧着水已经凉透的杯子,“你把衣服换了再去。”
他被她吐了一身,黑色看不出脏,但上面绣的银纹已经不能看。好在周朔没有佩戴玉饰的习惯,不然她弄脏那些美玉也太罪过了。
周朔答应她后便离开了,姜佩兮抬手掩住脸,她真是没话找话说。
周朔去商量事,可能那么邋遢地去吗?
她在这提醒个什么劲?
多管闲事。
姜佩兮还在懊悔自己的时候,阿商端着吃食进来了。
她将吃食放在一边,先将被姜佩兮吐脏的被子换成干净的。随后才端着粥碗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给姜佩兮。
阿商比周朔会服侍多了,姜佩兮对她很满意。
吃了半碗后,姜佩兮不想再吃,她挑得狠,这粥不难吃,也不好吃。她对它的耐心只有半碗。
“南瓜丸子拿给我尝尝。”
阿商端着丸子递到她面前,看上去卖相不错,姜佩兮捏起一个咬了一口。
好甜。
姜佩兮不由皱起眉。阿商见状问她:“不好吃吗?”
“太甜了。”
“司簿说夫人喜欢甜食,看来厨子没做好,我回头和他们说。”
姜佩兮捏着那被吃了一半的南瓜丸子沉默半晌,将剩下的送进嘴里,嚼了嚼后咽下。
她有些不死心,又捏了一个吃。但确实太甜了,甜到有些齁,余味发苦。
姜佩兮看着那盘表象精美的南瓜丸子,不由苦笑。多像她和周朔的婚姻啊,只是看着平和美好。
他们前九年的日子并非完全顺心,但周朔的谦让与包容是糖。她喜甜,周朔毫不吝惜他的糖。
于是她日渐沉迷在这些糖里,满足于那片小天地的美满。
而当她揭开他们虚伪婚姻背后的利益,当她触碰到周朔真正想守护的东西。
她才认清,周朔的容忍谅解,只是因为不在乎。
周朔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他的信仰,他誓死效忠建兴,效忠主家。
他前九年给的糖太多,于是当姜佩兮骤然剥去糖纸,才知道他给的糖齁得发苦。
“夫人,不好吃就别吃了,还有别的点心呢。”
阿商的声音将出神的姜佩兮唤回,她摇头:“不吃了。”
“阿商,你跑出来还顺利吗?那个男孩呢?”
“我从山上跑下来后,就看见了在山下接应的周氏士兵。我和小钧本来被安排送离山脚,快离开时,刚好看见了周司簿,我喊司簿,但司簿不认识我,我就把夫人的玉佩拿出来了。司簿认得玉佩,问我您在哪,我就实话说了。”
姜佩兮看了眼阿商,她心眼太实诚了,肯定周朔问什么答什么,或者周朔没问她就全招了。
她想了想自己这一系列举动,难怪周朔要发脾气。她悄声悄息地跑来宁安,还被劫持,她是周氏的夫人,传出去让周氏脸面往哪搁?
她不由叹了口气,要是带着阿青来就好了,阿青肯定能帮自己瞒住不少。
“那个男孩呢?”
“不知道,我找到司簿后,没多久沛荣大人就派人传来消息,说您坠马了。司簿忙着去找夫人您,我回头找小钧,但没找到。”
“再找找,你和子辕说,让他帮着找找。”姜佩兮默了默,她不知道刘承有没有跑出来,“刘侍卫呢,你见到他了吗?”
阿商点头,“见到了,刘大哥一下山就被送回来医治了,大夫让他养着。”
知道刘承安全,姜佩兮松了口气,但想起自己未报的恩情,她又问:“你有看见阿娜莎吗?子辕说王氏也在这,阿娜莎应该是王氏的夫人……”
姜佩兮的话顿住,她看到阿商一脸的纠结,又飘着眼睛看自己,“怎么了?”
阿商揪着自己的衣角,“阿娜莎是、是王氏的夫人。”
姜佩兮颔首:“猜到了。”
“她是……”阿商憋了口气,一口吐出,“她是王郡公的夫人。”
姜佩兮愣了好一会,仍旧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谁的?”
第23章
宛城王氏, 是她母亲的娘家。
但姜王夫人与宛城早已离心,姜佩兮自小受其影响,对王氏所知甚少。
她没见过宛城的舅父, 只在别家宴会上匆匆瞥见舅母的侧脸,恬静柔美, 母亲便很快带她离席。
宛城的舅父有两个儿子,长子王柏, 次子王桉。他们是姜佩兮的正经表兄, 但母亲不允许她和他们见面。
她和王氏表兄相遇的次数屈指可数, 能说上话的次数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王氏的长子待她很和善, 见到后会笑着喊她“姜妹妹”。次子则冷淡很多,看见了点个头,称声“小姜郡君”。
尽管见面少,但姜佩兮也不得不承认,王氏长子是当之无愧的贵公子,他矜华贵气、雍容闲雅。
王柏在世家女郎里享誉美名, 在堪称刻薄的裴主君嘴里也能得到两声赞美。
他的婚事是早早定下的, 华阴桓家的嫡长女。
宛城和华阴不死不休闹了四纪,两家有意借着这门婚事缓和。
桓郡君是个温柔如水的美人, 王郡公是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极为相配的婚姻。
但三年前, 就在宛城与华阴的婚约即将履行的前夕, 王柏一身血迹登门华阴, 他要退婚。
这件事在世家闹出很大风波,有人说王柏是疯了, 有人说王柏会被逐出王氏。
有人说王柏退婚的那天,一向温柔恬静的桓郡君提着剑要杀他, 也有人说桓郡君自此以泪洗面。
当这件事传到江陵时,刻薄的裴主君正做客姜氏,姜佩兮听到他的讥讽:“蠢货。”
阿姐捧着茶盏静默良久,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终究有些惋惜:“他无缘主君之位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言辞刻薄的裴主君给姜佩兮添了茶,他眼睫低垂,一副懒怠散漫的模样。
不同于世家对郎君的传统要求,他身上总有种欲望被满足后的倦怠感。
裴主君的礼节很差,他很少正眼看人,眼睛也总是半阖着。若非他年纪轻轻就坐稳了主君之位,必然要被指责狂妄无礼。
姜佩兮知道他有一双极为好看的凤眼,一度为他懒得睁开而惋惜。
她听见裴主君耐心回答她毫无意义的问题:“听说是为了个女人,一个异族女人。”
阿姐艳丽的眉眼掩在蒸腾的水汽之后,姜佩兮只能看见她的红唇扬起轻蔑的微笑,听到她冷淡地讥刺:“真是可笑。”
裴主君斜倚在凭几上,没个正形,他的指尖缠着姜佩兮垂落腰间的长发。
手上缠着还不够,又去抓更多。
姜佩兮感到拉扯,回头看到自己头发被他弄得乱糟糟的,气得伸手去打他,要抢回头发。
她还没来得及说他,倒先听到他的抱怨:
“佩兮如今大了,脾气也大了,都不让表哥碰了。”
姜佩兮的祖母是姜裴夫人,裴主君算是姜氏的亲缘。
母亲不允许她接触宛城的表兄,倒很乐意让她与阳翟的表哥处在一起,甚至时不时会让她去阳翟住段日子。
他们关系曾经很好,但裴主君娶妻后,江陵与阳翟也淡了下来。她和裴主君为数不多的见面,均以吵得不欢而散收场。
等姜佩兮嫁到建兴,和阳翟便断了干净。
上辈子天翮八年年末,她从江陵派往京都的军队里,抽走三万人马调往建兴。
致使姜氏进入京都的兵力不足,在拥储中落败,自此她和江陵便有了一条不可修补的裂缝。
于是在紧接着的第二年年初,裴主君不顾阳翟繁重的事务,拜访建兴。
但说是拜访建兴,其实就是来训她,他说了她几句,和周朔做了交易,当天便启程离开建兴。
裴主君走的时候,外面的积雪未化。他披着雪白的大裘,映着四周纯白的雪,显得孤寒。
姜佩兮看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最后一面的遗憾。
那的确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姜佩兮叹了口气,要是有机会,她还是想再见见这位阳翟的表哥。他们是自幼的情谊,不该为着年轻气盛时拌嘴说的气话而隔阂一生。
但想到阿娜莎就是裴主君嘴里的“异族女子”,就是让王柏无缘主君之位的女子,姜佩兮不由皱起眉。
王柏拼了命去退婚,但宛城与华阴的盟约,不会因他而停止。王氏与桓家很快定了新的婚约,宛城未来的主妇只能是王桓夫人。
桓郡君与王国公的次子再次定下婚约,并于第二年嫁入宛城。
世家对长子王柏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他已经是弃子,有人觉得王国公对他还有期待,毕竟还没把他逐出王氏。
在不知道阿娜莎是王柏的妻子前,姜佩兮还曾好奇她的丈夫是怎么说服家里接受这个外族女子的。
她现在清楚了,王柏根本没能说服。
王柏将于征和二年被王国公赐死,他的异族妻子在他死后失踪,他们的孩子被发现暴尸于荒郊。
在王柏舅家——泺邑崔氏的阻拦与施压下,王氏没有抹除王柏的存在,但他的异族妻子,他们的孩子,从来没有得到宛城的承认。
那些曾经过耳的闲话,拼凑出姜佩兮对宛城王氏的认识。
如今闲话中的悲剧就在她的身边,阿娜莎救过她,阿娜莎是这样一个明艳恣意的女子,她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失踪是世家杀人的遮羞布,阿娜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宛城抹杀。
这就是鼎盛的王氏,权威的世家之首。他们极度自傲,极度排外,他们雄厚的实力使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倨傲鲜腆。
姜佩兮背后出了一阵冷汗,世家何其相似。建兴不是什么好地方,宛城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