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乡政府没有建在几百米外的破落小街上,而是建在这座建于五十年代小型水库旁的坝子上,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座小型水库,石桥乡政府的风景显得格外优美。
甚至有不少县里领导都喜欢专门把石桥乡选作中午打尖的所在,下午戴顶草帽子,随便走到水库边上那个树荫下找个小板凳小竹椅一坐,香烟茶水跟上,甩几竿子下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几斤草鱼鲤鱼到手,然后悠哉游哉回县里,正好恰到好处。
丰水期石桥水库蓄水不少,陆为民冲上水库堤坝时,已经有了两三个妇女正在堤坝上指手画脚,还有一两个男子正在脱衣服准备下水救人,但是听到是旁边妇女说了跳水者名字之后,立即就停住了脱衣动作,再无下水的迹象。
陆为民也没有想其他,急忙忙的问了那个跟在自己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乡司法所调解员胡顺昌落水地点,脱下长裤和衬衣,便是一个鱼跃入水。
陆为民水性一直很好,石桥水库的水质相当清冽,水里睁开眼睛也毫无游泳池里那种刺眼的感觉,连续几个下潜动作,陆为民很快就找到了落水者,只不过落水者已经有了一些时间,陷入了昏迷,陆为民奋力潜进靠近对方,一把揽住对方腰部,这才感觉到对方似乎是个年轻女性,不过这会儿救命要紧,他也顾不得许多,拼命带着对方浮出水面。
在旁边胡顺昌和跟着跑出来的乡政府干部帮助下陆为民终于把对方抱上堤坝。
“完了,没救了,都没呼吸了!”
“唉,这女子也是,怎么就想不开呢?”
“嗨,换了是你,你怕也早就学她了。”
陆为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救上来一个人,结果迎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言语,他不明白自己救上来这个人怎么会有如此糟糕的印象,难道说这个人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只不过此时他却没有多少心思去想其他,他简单的作了一个检查,发现躺在地上这个年轻女孩子呼吸和心跳似乎都已经因为溺水时间太长而停止,但是估计停止时间还不长,应该还有救才对。
“小陆,情况怎么样?”沈子烈阴沉着脸分开众人赶到,“还有没有救?”
“沈书记,她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止了,我得做做紧急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试一试。”陆为民在大学时代就是游泳好手,还利用假期到浴场当过救生员,也经受过专门的急救训练,所以对这些施救措施并不陌生。
当陆为民嘴对嘴对已经停止呼吸的女孩子进行人口呼吸,同时不断推拿按摩女孩子胸脯进行按摩,旁周围围观的众人都惊叫起来,尤其是不少人更是拉着于连山和石承太耳语嘀咕,倒不像是为那个女孩子担心,而是为陆为民担心,连沈子烈都觉察到了这一点,颇感诧异。
连续三次渡气和不间断的推拿按摩之后,女孩子本身体质也不错,终于开始呼吸,心跳也恢复了,陆为民这才起身让人赶紧去叫卫生院的人抬担架来继续施救,自己也才走到乡政府里到门卫那里找了一条毛巾擦拭了一下,穿上衬衣,而打湿的内裤索性就脱下来,直接穿上长裤,学以前读书时代游泳之后挂空挡。
听完石承太的介绍,沈子烈和宋成华都一时间都无语,良久,沈子烈才沉着脸道:“老于,老石,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难道你们也信?不过是一些碰巧偶然罢了,农村里老百姓不懂牵强附会你们应当做好解释工作,至于说她那个继父长期毒打她想要把她赶出家门,你们乡政府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干预?村两委呢?”
“沈书记,这种事情我们当然不信,可是您也知道农村里对这种事情很迷信,订两次婚,两次男方都死了,乡里人那还不把她当天煞星白虎星,现在她妈也病死了,乡里都说她是祸害,命硬,跟着谁就会克死谁,谁愿意收留她?”头上本来就没有多少头发的石承太挠着脑袋苦恼的道:“要说我也算是他老辈子,我回去也说过多少遍,可其他事情他们都听我的,就这事儿没人听,连我那些本家兄弟都坚决不同意石梅回村里,现在她又成了孤儿一个,快二十岁的大姑娘,要说也成年了,可你让她去哪里?谁还敢要她?”
于连山也轻叹了一声,“要说这个石梅据说在区里读高中时成绩还真不错,只可惜家里穷,加之她爸死得早,她妈改嫁之后,后边家里就不让她读书了,回家干活儿,就替她介绍了那个当兵的,没想到刚见面一个月,那男的回部队没多久就在训练中出了事故死了,那男方家认定是石梅克死了他家儿子,跑到石梅家闹了好几回,她家为了把她给早点弄出去,所以去年赶紧给她介绍了一个三十多岁老光棍儿,没想到刚见了几面,那老光棍儿在县城里出车祸又死了,今年她妈又得病死了,这两年死三人,谁心里都犯忌讳。”
第三十七章 救人救心
“所以你们也就放任这种事情发生?是不是你们也觉得让她死了也就干净?”沈子烈冷冷的道。
于连山和石承太都吓了一大跳,赶紧摇头否认:“沈书记,我们可没有那种心思,只是觉得这丫头的确命太苦了一点,这乡里她也实在呆不下去,现在走到哪儿,别人都是用异样目光瞅着她,她自己大概也觉得活着难受,才会想到寻短见吧?”
就在沈子烈和于连山、石承太谈话时,陆为民也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孩子。
换了一身干燥的衣物,大概是胡顺昌老婆的衣物,不太合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的确良衬衣和一条肥大的阴丹布裤子,就这样了无生趣的呆坐在床头上。
旁边那个中年妇女就是胡顺昌老婆,看到女孩子木然的目光表情,也只是叹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好一阵之后才呐呐道:“石梅,你咋就想不开呢,如果今天不是县里的陆干部救了你,你说你……”
“我不需要谁来救我。”从少女有些发白的嘴唇里挤出来是一句了无生气的言语,“我活着就是别人的累赘,挨着谁就会给别人带来祸害,这是我的命,他们都希望我去死,为什么还要救我?”
陆为民沉着脸不做声,这个话题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
乡里习俗的力量是巨大的,没有谁能够轻易扭转,传统宗族的影响力在基层政权薄弱的地方更显得强势,可以说远远超过了法律的力量,而越是贫困的地方,这种情形就越发明显,贫困和封闭,迷信和落后,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导致了这一类的故事屡屡发生,而人们似乎也对此已经麻木。
眼前这一切就是一个明显例证。
突然间少女目光一下子落到了陆为民身上,有些咬牙切齿的瞪视着陆为民,“你为什么要救我?谁让你救我了?我想死是我的事情,关你什么事?你这样做不过是想证明你情操高尚道德崇高,可你考虑我了么?救我起来,你能管我怎么生活,管我一辈子?!”
“够了!没有谁能管谁一辈子,除了自己!”陆为民强压住内心快要炸裂的愤懑情绪,“你自己的路只有自己去走,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去改变!你的命?你的命是什么?人家说你的命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人家让你去死你就去死?那让你去吃屎,你去不去吃屎?!”
无论是少女还是那个旁边的中年妇女,都没有想到县里来的干部居然可以说出这样粗俗的话语来,一时间都目瞪口呆。
爆发出来的陆为民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你有手有脚,又不是傻子,人家污蔑你,羞辱你,你就信了认了?一帮鼠目寸光的愚夫愚妇张着嘴巴胡说八道,你也要相信?听说你还读了两年高中,还会相信这些?”陆为民脸有些微微发红,目光里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们要有这铁口断言的本事,还能都龟缩在这乡下,也没有见他们谁发达?”
“父母既然给了你这条命,就没有谁有资格来决定你自己的命,除了你自己!你既然有勇气去死,难道就没有勇气走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人,一定要靠自己……”这句话好像是《鼠胆龙威》里那个恐怖分子“教授”的口头禅,但是陆为民却觉得极有道理,这个时候也不知不觉的从嘴里冒出来了。
陆为民也不知道自己骂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压抑在心中的很多话都通过这样一个机会喷发倾泻出来,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听得懂,一直到那个少女从泪流满面再到放声痛哭,他才收住口。
……
“没那么简单吧,于书记,石乡长,我听说是她在家里经常被她那个继父毒打,打得受不了,找村上,村上不管,找乡里也有好几次了,乡里也只是劝她忍耐,可这样的生活谁能忍受?也许大家都真心希望她死?”在门外花了几分钟时间稳定了情绪的陆为民实在忍耐不住,走进来插话道。
于连山对陆为民还是颇为感激的,这种事情发生在乡政府门口,而且是从乡政府里出去之后的事情,若是人死了传了出去,县里多多少少会对乡里有些看法,现在只要人没有死,那就简单得多。
他看了一眼陆为民,苦笑着道:“陆秘书,我们乡里也很为难,给村里打招呼,但是效果有多大我们都知道,可这种事情我们也不能强逼着老百姓认可我们的观点啊。”
“是啊,咱们乡里也就这么大一个地方,很多工作也还要靠基层干部开展,沈书记,宋书记,石梅这丫头现在也的确不适合呆在石桥了,若是能把她弄到区里或者县里,哪怕是找个管饭的地方的打打杂也行啊。”石承太看着沈子烈和宋成华,仿佛是请求般的道。
也许是被中午发生的这桩事情弄得没有了兴致,原本打算还要跑一跑马尾区的沈子烈突然失去了兴趣,让司机直接回县里。
吉普车嗡嗡作响的发动机和阳光暴晒下的高温,再加上颠簸的路面卷起的阵阵灰尘,让1990年的这个盛夏下午显得这样枯涩。
“小陆,你说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这里南潭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南潭真的太封闭落后了?”一直闭着眼睛坐在副驾上闭目养神的沈子烈突然问道。
“沈书记,不能这么说,不过我们南潭和岭南那边比起来的确相差很大,怎么说呢?走到那边的乡镇上,遍地的乡镇企业和流动人口,加上快节奏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的碰撞和交锋,利益的刺激,让你能有一种下意识要加快脚步的感觉,改革开放带来的外来思想能够凭借着资本的力量迅速涤荡一切落后愚昧的东西,嗯,很有一种催人奋进的感觉,当然也可能带来一些消极的东西,但是我相信利远远大于弊,可我们这边,大家都在按部就班安步当车,规行矩步,这样固然不会出问题,但是工作上你想要有大突破也就不可能,而在这个时代,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甚至你进慢了,也是一种退。”陆为民斟酌着言辞,在车上,还有司机,他不好说太深。
沈子烈不再言语,一直到回到县委,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