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侍从问:“相邦,去那边守济水的营地调集舟楫人手吗?”
田向没说话,只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俞嬴和令翊。船上,他们并排而立,也看着田向。
令翊取弓,抽出箭来。
“长羽!”俞嬴的手抓住令翊的袖子。
令翊不断拉弓,一串连珠箭射出去。
众侍从赶忙举剑来挡,田向却不闪不避。
令翊的箭似乎全无章法,并没射中谁,只除了最后一箭——射中了田向的发冠。
这一箭力气不小,冠缨断了,发冠掉下来。田向的头发半散,样子有些狼狈。
早在令翊一通乱射的时候,俞嬴便不阻止他了,此时只是静静看着他们。
令翊轻声问:“若箭再低上几寸,你会不会恨我?”
不等俞嬴说什么,令翊已道:“我才不会让他得逞呢。”
临淄城诸侯馆诸使节、质子都收到了先齐侯剡某位“亲信”所写的《讨逆贼午书》,控诉了新任齐侯午的狼子野心和弑君杀兄恶行,号召天下共讨之。这讨伐书言语犀利,有情有理,气盛辞断,几乎可为讨伐檄文之范本。
魏溪读了连称“壮哉”。
附着于给魏溪和柏辛的《讨逆贼午书》的,还有一句短书:“自己人打有什么意思?赶紧伐齐!跟君侯说说,魏赵谁拿下齐国城池多,你们相争的黄城就归谁!”
魏溪笑,倒是个主意!
赵馆中,柏辛也笑,可惜,前两天好不容易打听到君上送给亦冲先生什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呢。
第90章 归燕途中事
俞嬴、令翊与护送他们的墨家人一路往西北行进,经麦丘、过河水,便进入了赵境。俞嬴邀请孟敬先生带墨者们一起北上去燕,但墨者不比别的贤者士人,需听从矩子派遣,孟敬先生虽似对去燕有些意动,却还是拟先去秦国见过矩子再说。
褐衣草履的墨者们不待俞嬴令翊为他们饯行,便告辞离开了。
俞嬴和令翊带着侍从们接着往北走一点,便到了赵国边地重城观津。公孙启竟然还在这里等候他们。
听说俞嬴和令翊到了,公孙启从院内跑出来,扑到俞嬴身前才停住,关切地看看俞嬴,又看看令翊,看他们都没事,方想起礼仪来,行过礼又忙问:“老师和将军可都好?一路行来没什么危险吧?”
俞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好。不是让你先回燕国去吗?”
令翊也抬手撸一下他的脖颈。
俞嬴的一拍,令翊的一撸,就如给小狗顺了毛,公孙启松弛下来,又看看他们,抿着嘴笑。
犀在旁边道:“公孙常守在门前,等先生和将军,便是读书时也常常出来张望。先生若此时查公孙的书,公孙一定不过关。”
一向老成厚道的犀竟然在此时“首告”公孙启。
虽燕侯薨逝时日还不很长,他们又在逃难途中,众人却还是都笑了。
俞嬴道:“别老是公孙公孙的了,该叫公子了。”而回到国内,等册封过,便要改口叫太子了。
俞嬴等又在此盘桓了数日,一则在此探听消息更方便,一则也为了等人。
消息不断传来,齐侯剡薨逝,传位太子喜,孺子喜哀毁过甚病薨,公子午“先君亲弟,端敏勤恪,人品贵重”,“宗亲、群臣推举继位为齐君”。
驻扎于穆陵的将军焦通不管临淄这些花里胡哨掩人耳目的说法,兴兵讨逆。
很快,魏国赵国息战,魏国当先伐齐,赵国、韩国随即跟上。
俞嬴要等的人也到了。
皮策一脸风尘仆仆,俞嬴关切地问他:“明简是遇上了乱兵?算着前几日就该到了,公子还有我和长羽都很是担心。”
皮策看看俞嬴,又看看令翊和公子启,笑着谢他们,又道:“即便要走,也要把手里的事情该归置的归置了,该交代的交代了,才好走,故而耽搁了几日。”
俞嬴令翊点头,公子启称赞:“先生,信人也。”
皮策笑一笑。
到独对着俞嬴时,皮策方说了实在话:“策犹豫再三才决定随你们来燕。实在是这阵子相邦过得很是艰难,他待策又着实不错……”
齐国国内情况比俞嬴知道的还要糟,临淄城内物议纷纷,田向担心会有再一起国人暴乱;地方上,除了穆陵守军,莒都也反了,外面还有魏、赵、韩……
“相邦还病了,说是着了风寒。他吃睡不好,又忙,又……”皮策看一眼俞嬴,“形容很是憔悴。”
俞嬴停顿片刻,微笑道:“他——没事吧?”
“策是等他好一点儿了才与他辞行离开的。”
俞嬴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皮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匣子交给她:“相邦让策转交的东西。”
俞嬴不用打开,也知道是什么。
俞嬴从皮策处回自己的院子,看到院门外竹林边大石上坐着的令翊。
令翊摘了一片竹叶,在嘴边吹得呜呜有声,竟然是前阵子俞嬴弹的《暮春曲》。
俞嬴含笑静听,听他吹完。
令翊也就那样坐在大石上将曲子吹完了。
俞嬴笑道:“善!”
令翊笑着站起来:“翊雅致的来不了,幼时学琴常被老师打手,如今也拨不出什么调子来,只能吹吹竹叶。”
“谁说将军不雅致?月下吹曲,再雅致不过了。竹叶也不粗陋,当年黄帝便是截竹仿凤鸣之音定十二律的。将军采一片叶子,随心意吹奏曲子,与那些制乐先贤没什么不同。‘万物之始,大道至简’,不必拘泥。”1
听俞嬴这又黄帝、又老子的,令翊笑:“先生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
俞嬴玩笑道:“说活了……那就太可怕了。”
令翊看一眼俞嬴手里拿的匣子:“他托明简带来的?那块青石坠子吗?”
“约莫是吧。”
“明简晚来,也是因为顾念这位相邦?”
俞嬴点头。
令翊轻声道:“一把年纪,堂堂相邦,说起来也是列国知名的人物,却卖惨邀宠,真不要脸。”
俞嬴让他逗乐了。
令翊看着她,张嘴,又闭上,再开口,问的已是别的:“翊认得先生几年,却始终不知道先生之名……”
俞嬴在燕国和燕质子府是太子太傅,是先生,是老师,年岁不大,却一开始就是长者一样的人。不像前世混在临淄、混在诸国的时候,年岁还小,与同龄年轻人在一起,大家嘻嘻哈哈的,明月儿之名许多人都知道。后来,俞嬴混出了些名堂,吕齐侯贷那种老翁也爱像家中父母尊长一样称她“明月儿”以示亲近。
俞嬴不是藏于深闺的女子,这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令翊一直没问。
他这时候问,却又带着点别的意思似的。
俞嬴如不知道他的意思一样,大大方方地笑道:“明月儿,也叫盈。”
令翊点头,或许是在心里念俞嬴的名字,过了片刻才笑道:“先生的名和字都与月有关。”
俞嬴笑道:“月花雪柳,女子的常用名,不知道天下间多少女子与我同名。走在街上叫一句明月,十个女子,兴许有五个回头的。”
令翊没理她这句谑语,只是道:“先生早点睡,咱们明日早起就启程了。”
俞嬴点头。
令翊吹着那片竹叶走了,这回却吹的不再是《暮春曲》,而是不知道哪里的小调,听起来和这样的月夜很合拍。
回到自己屋里,俞嬴打开匣子,里面确实是那块青石坠子。
俞嬴回想起许多事,有当年自己摆弄这块小青石镇,与田向说“我看这块石头就比他们那些所谓的美玉都好——好看,还是件有用之物”;有两人决裂,他气极把这块青石摔在地上;还有这回初到临淄,风雪中令翊把这块坠子从高楼檐角射下来;又有田向宴后耍赖想将之要回去,自己让他拿一匣子珍宝来换;再到刚才令翊等在门前吹竹叶,那么欢快和乐的曲子,让他吹得如斯寂寞……
又想到刚才令翊问名的事,他有些感伤又带着希冀的眼睛,他吹着竹叶融于夜色中的背影,以及另一个人用下巴蹭自己的头发说“明月在怀,方知何为圆满”……
俞嬴又突地想起当年的简姜太后说的“公子日后不知道会让多少男子伤心”。自己当时只当这是笑谈,问:“请太后指点,那该如何是好?”
太后说:“那便让他们伤去。”
彼时的俞嬴哈哈大笑。此时的俞嬴苦笑一下,可我并不想让谁伤去。
向……
而令翊,晨曦春风一样的年轻人……
俞嬴把青石坠子放回匣子,睡觉,睡觉,生前身后加一起几十岁的人还纠缠于这些情事,也不嫌牙碜。
第二日,一行人径直北行,不日入燕境,到了小城弱津。经过自己的墓地,俞嬴还去看了看。然后过新河,因令朔不在新河大营,他们在此只是略停顿,便往下都武阳而去。
第91章 回到燕都城
燕侯友令其弟公子举、公子仁代己于下都武阳郭外陈列相迎太子太傅俞嬴、将军令翊归来。黎庶夹道而观。
俞嬴、令翊、公孙启都早早下车,公子举、公子仁步行相迎,双方见礼。
公子举道:“举等代君上迎太子太傅和将军归来。”
俞嬴和令翊再行礼,都道:“臣等不过是尽了为臣者的本分。君上礼节太过,臣等惶恐。”
他们行完这些国礼,说了大的面子话,公子启对两位来迎的叔父行礼。
公子举仔细端详公子启,笑道:“长高了好些,也壮实了。”
公子启道:“每日都随将军操练。”
公子仁更年轻跳脱,听公子启这么说,笑道:“这么说,你从前吃了我的鹿肉,今年再田猎,就能还我了。”
公子启是俞嬴的弟子,这几年让俞嬴养得野了不少,如今回了国,不用像在齐国那样压着,当下笑道:“一定还叔父一条大大的鹿腿。”
众人皆笑。
俞嬴、令翊、公子启及公子举、公子仁都再各自上车,在侍从拥护下往城中去。
皮策并没随他们一同回城。他作为来投之士,燕侯单独相召问策才是正经礼仪。若让他随质子一行,似被“夹带”着一般去见燕侯,就显得不够尊重。其实皮策不太在意这个,但俞嬴令翊和公子启作为主人家,却不能那样待他。
到了朝上,燕侯降阶相迎。
燕侯伯父相邦燕杵略皱一下眉头,朝臣们有的一脸郑重,有的面现讶然之色,有的互相换个眼神,令翊的叔父令朔则是满脸期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