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厨走了,这几天燕质子府吃得很是简单寒碜。晨间俞嬴只就着醓酱吃了几口粟米饼,此时确实饿了,便笑道:“那就多谢相邦了。”
侍女们出去安排饭食。
看她打扮得好像个商家女的样子,头上还带着斗笠,田向走过来,伸手解开系于她颌下的斗笠带子。俞嬴看他。田向若无其事地帮她把斗笠摘下来:“洗洗手脸歇一歇,一会吃饭。”
俞嬴不应。
“行了,别装了,明月儿。”田向笑道,“也不嫌累。”
俞嬴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田向笑着埋怨:“光给我找麻烦,一句好话没有,这会儿还摆脸子,真是难伺候……你嘴唇都干了,先喝点饴蜜水。”
俞嬴此时只觉得心累。既然田向已经挑明,也就没什么掩藏的了,而明月儿对田向一向直接得很:“不喝,让人给我收拾间屋子,我要睡觉。累。”
田向道:“去我卧房睡。”
俞嬴看他。
田向把她的斗笠挂好,回头笑问:“怎么?怕我跟你做那等会生孩儿的事?”
俞嬴抿抿嘴:“……你要点儿脸行吗?”
“你又不是头一日知道我不要脸。”田向笑道。
他还穿着上朝的礼服,一国相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耍无赖,俞嬴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他什么。
田向脸上轻佻的笑意隐去,走过来,搂住俞嬴,轻声道:“明月儿,我很想你。”
“向——”俞嬴停住。
“好在你终于回来了,上天待我不薄。”田向用下巴蹭蹭她的头发,低头……
俞嬴闭一下眼,扭过头去,同时推他。
田向的唇落了空,却把她搂得更紧了:“真的看上那个令翊了?”
俞嬴皱眉:“向!”
从前俞嬴一般称呼田向子昔,只两种时候会叫他的名字,一种是情浓缱绻之时,一种是她真的生气了。
此时自然是后者。
田向松开她,看着她不悦的样子,神色认真地道:“你是我的,明月儿。”
“你记得咱们俩分开了吗?”俞嬴觉得如今的田向比从前添了不少毛病,他从前比现在骄傲,却没这么不讲道理。
“记得,我后悔了。”一日之内,田向第二次说后悔。
不等俞嬴说什么,田向接着道:“明月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留在我身边。我们做一对怨侣好了。”
俞嬴看着田向,田向也看着她。
终究是田向先过来牵起俞嬴的手:“多少午夜梦回,我都想,只要还能再见你一面,哪怕只看一眼,也是好的。那时候哪想到还有能再和你吵架的一天。”
俞嬴缓和了神色,微微叹一口气:“生死轮回走一遭,能再见故人,我也是高兴的。”
田向笑道:“然后就高兴到让那个令翊把我的青石坠子射了下来。”
俞嬴也笑了。
两人对面坐下,彼此看看对方。
“你回来了,真好。”田向道。
俞嬴微笑。
“我的明月儿还年轻,我却老了。”田向叹息。
俞嬴笑:“三十多岁就是齐国相邦,位高权重,列国知名。如果告诉十几岁的你,估计你那会儿睡觉都要笑醒,这时却说‘老’……不知足!”
田向也笑:“那时候的我们——”
俞嬴接口道:“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傻蛋。”
田向越发笑了。
田向问俞嬴是怎么成了如今的“盈”的。
俞嬴道:“鬼神之事,我也说不清。盈在山坡上等那个冯德,冯德失约未至,盈失足滚下,落到我坟墓不远处。我醒来,便成了十二年后的燕女盈。”
田向点头。
侍女在门外轻声说膳食准备好了。
田向让她们进来。
侍女们摆放好膳食,再次退出去。
俞嬴这会儿却又不觉得饿了,只慢慢喝那碗枣泥羹。
她吃东西,田向与她说以后的打算:“咱们回我的封地去。你一向学问好,于诸般义理有自己的主张,在泮宫中很受士人们的敬仰,你也愿意读书做学问,何妨便如诸子一样设坛讲学?”
俞嬴咽下嘴里的粥,看他:“你相邦不做了?”
田向笑道:“我当不了先生,便也当弟子好了,还可以兼任庖厨和先生的御者。”
俞嬴低下头接着吃粥。
“那里离着俞国故地不远。若你思乡,我们可以常去看看。还有楚地,越地……我们去听听真正的越人歌。”
田向在这里畅想两人以后的时候,令翊拉开弓,对准了齐侯身旁传说有万夫不敌之勇的甲卫长田忽。
第88章 午弑杀齐侯
齐侯在车内,皱着眉头,想刚才卜的那一卦。
觋期正在看卜纹,龟甲竟然尽裂。觋期说这是天示不祥。呵,不祥!各国征伐、祭祀、荒孰、丧葬、婚嫁……诸般事宜都要卜上一卜。你们说吉的,不知有多少坏了事,你们说凶的,也有结果很好的。人间世事,与一龟甲何干!
齐侯觉得,自己就不该来,白在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上花工夫,还给自己添堵。
觋期作为临淄最有名的大巫,也住在权贵云集的城西,离着齐宫并不远。齐侯车驾回宫,所行一路都是宽阔的大道,两侧是些权贵豪富的大宅院。因齐侯出行,清了路,街上没什么人。道边榆杨树一片新绿,树叶子在春风中翻动,阳光透过树叶在路上洒下一片斑驳。
看着这满眼的新绿,齐侯舒展了眉头,看起来今年不像会再有雨灾的样子,等到秋日,仓廪中就又有余粮了,这次趁着魏赵之战伐燕,先拿下河水以南诸城,再过新河……
突然,传来箭矢破空声。一支箭朝着齐侯射来。
齐侯微微睁大眼睛,他车旁众甲士纷纷举起剑。
骑于马上的田忽抬手挥剑,利落地将箭矢打偏。
“将——”有甲士惊呼。
“军”字还没说出来,另一支羽箭几乎贯穿了田忽的脖子。田忽皱着眉,不可置信地朝路旁一所大宅看去,随后轰然从马上跌落下来。
齐侯的宫禁甲卫立刻乱了起来。
鹰收回他的弓。朝着齐侯的那支疑箭是他射的。这样远的距离,自己的箭只能吓唬吓唬人,没什么准头,也没什么力道。这里离着齐侯宫室很近,几乎是齐侯出行的必经之路。想来当初建城时,便是怕有人射箭暗袭,所以路才修得这么宽,两旁宅第才离着这么远。
也只有将军这样的射手——
鹰身旁,令翊射中田忽后,又连珠三箭,一箭射齐侯御者,两箭射马臀。
四匹马中,两马受伤惊走,另两匹马跟着一起往前飞奔,御者已亡,齐侯的车颠颠簸簸地往前冲去,人莫能挡。
这时,从刚才射箭的宅院中冲出一群人来,与宫禁甲卫们战在一起。
甲卫们被他们一阻,齐侯的车子已经跑出一段距离。
齐侯试着去自行御车,抬头突见前面路上竟然摆着若干大石,顷刻间,车仰马翻。
齐侯磕了一头鲜血,胳膊似乎也脱臼了,腿也伤了,咬着牙想爬起来,他的脖子上却搁了一柄剑。
齐侯顺着锦履往上看,袍服、腰带、胸膛、喉结,一张清秀斯文的脸,他的兄弟公子午的脸。
齐侯冷笑一声:“是你。你果然想谋权篡位。”
公子午轻声问:“你我同父同母,就因为你早生两年,就什么都占先,凭什么?”
“放肆!”
公子午嗤笑:“你在下面好好看看我是怎么当国君的。”
不等齐侯说什么,公子午挥剑。齐侯颈间鲜血喷射出来,趴在地上。
不远处,有人吹响骨哨。连着又有几声哨响。一直在等消息,要么来救驾、擒拿逆贼公子午,要么来拥立新君的郑牖郑燮带着他们那一支禁军往这边赶来。
见公子午,郑牖郑燮恭敬行礼,称“君上”,对不远处车旁趴在血泊中的那位“君上”看都未看一眼。
那边,公子午的私兵死士、令翊和他的侍从还在与宫禁甲卫们厮杀。公子午道:“大将军留些人将那些甲卫解决了,咱们即刻进宫!”
公子午停顿一下:“那个令翊日后定是齐国大患,一并除了他!”
郑牖郑燮行礼领命。
郑燮留下善后,郑牖随公子午去宫中。
郑燮在宫禁中多年,甲卫中有早安排好的内应。见郑牖来,内应大开宫门。
齐侯出宫,带走了甲卫中的亲信和精锐,留守宫中的甲卫虽不少,但听说齐侯已死,又有郑牖之军镇着,都不敢反抗,任凭郑牖的人接管了宫禁各处。寺人、宫女等更是做不得什么。
公子午令人将齐侯嫡长子喜及另两个庶子都杀了。齐侯夫人痛哭不能救。
公子午道:“嫂可在宫中住着,寡人也可送你回楚。”齐侯夫人是楚悼王之女。
齐侯夫人抹一把脸上的泪,怒目看着公子午:“尔杀我夫,又杀我子,我于泉下,化为厉鬼,来索尔命!”说完,触柱而死。其媵人少芈也随之触柱。
寺人来报:“君,君上,太后晕厥过去了。”
街上,田卓带人赶了过来。宫禁甲卫、田卓带的都城戍卫、郑燮的新立禁军、令翊和他的侍从、公子午的私兵死士几股势力一番乱战。
郑燮将门之子,其勇武是临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却被令翊一剑砍掉了手掌。等亲随给他缠好伤口,郑燮忍着痛楚再找令翊,令翊和他的侍从已经不见了踪迹。
一番乱战后,宫禁甲卫几乎不剩几个,郑燮和公子午的一些人被擒,田卓和他的都城戍卫控制了局势。田卓带着郑燮等往齐侯宫禁而去。
田卓之前派出去的亲信也到了田向府上。
门外,田卓亲信简略说了。田向脸上笼着一层寒霜。
田卓亲信退下。
田向走进厅堂,看着俞嬴:“明月儿,公子午的事不会跟你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