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瞬间竟似电殛,茫然地愣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息而已——他的头脑其实都没有完全恢复运转,但身躯比头脑更早一刻做出了反应。
他向前倾身,一下子合身扑上去,下意识地就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抱住了。
他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将她紧紧抱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绪太过激昂,耳中产生了嗡嗡的杂音,他仿佛听到自己的骨头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一点声响。
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他感觉言语竟是如此无用的事物,让他满腔激切,却说不出一个字,仿佛没有一句话,能将他此刻的心情准确地表述分明,传达给她——
然而言语竟然又是如此有用的事物,因为他从她口中所听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有和她本人一样的魔力,总能精准地命中每个问题的核心,准确地安抚他因为世事和际遇多变而空虚不安的内心,再将他从悬崖的边缘上拉回来,拉回这喧嚷的、反复的、热闹的、冰冷的尘世……
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嵌入他的骨与血之中,使自己永远地与她化为一体,变成同一个人,与她呼吸同一口气息、吃同一块点心、看同一片天空、做同一件事情——
天色已明,窗外有早起的鸟雀啼鸣,仿若在墙外,很远的地方,有鸽哨回荡在朝晨的晴空里。
第523章 【主世界梦中身】127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心中的激切, 也不知道该如何传递自己此刻心中的情意。
仿佛已经没有任何行为、任何语言,能够准确描述自己胸臆之中涌动的情感,因此他便只能下意识地采用了自己最熟悉、最擅长、从前做出来的时候最能够讨她喜欢的方式——
他的那袭中衣,先前当她扮作“李鹔鹴”, 与他在榻上纠缠之际, 便已经敞开了大半。后来他乍然得她解穴, 情急之下飞身逃走,只在奔逃的过程中用两手仓促将衣襟向中间裹了一裹,连用腰带系住都不曾。
此刻他只是借着拥抱她的机会蹭了蹭,便感觉那两侧的衣襟被蹭开,都松松地垮到一边去了。
他在她面前向来不甚顾忌此事, 现下感觉自己衣襟松开,也只是心下一动。
他微微松开她一点,在她面前,慢慢地垮下了腰身, 仿若因为受了伤、受了惊,而忽然变得脆弱, 想要寻求安慰的孩童一般, 意图把自己的身躯缩得小小的,缩进她的怀抱中去, 求她垂怜, 要她顾惜,恨不能整个人俯下身去, 将脸贴靠在她的膝头,抱住她跪坐的腿, 仿佛那样做,他的魂灵就会得到真正的依靠和安宁一样。
……可是他们此刻都在榻上, 他身形又高大,想要实现这种姿态,实在有一点困难。
可是他偏偏就执着起来。
他想起了曾经有一次,他们呆在定仪宗的后山坡上晒太阳。那一回,她屈起膝盖,侧身坐在草坪上,而他则难得地惫懒起来,不但在那一片如茵绿草上席地而卧,并且非要躺在她的膝头。
那一天,他还是如愿以偿了,头枕着她的膝,他向上望去时,视野里是从晴空之中洒下的一片灿烂得近乎耀眼的阳光,暖洋洋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有金色的光点在她的乌发间跃动。
他记得她一下下温柔地抚着他的头顶,再顺着抚下来,一直抚摸到他的脑后正中;然后她的手再回到他的头顶,这样如同给猫儿顺毛一般,一下下抚摸着,竟然有种世事安谧、岁月静好的意味。
他十分怀念那时的时光,一直想要找回它,却终不可得。
因此,这一刻,他执拗地一直要往她怀里钻去,执拗地一直要贴近她的身躯,要她碰触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头发,要她听过他的祈求之后点点头——
他反复地喃喃在说:“琇琇,爱我吧……”
“爱我吧……”
“你可以……对我做一切的事。”
“只要……你喜欢。”
最后的这一句话,与前世最后的记忆重合了。
谢琇的手指一顿,原本还有些迟疑的神情凝结,最终舒展眉目,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他发上滑过,一直抚到脑后。
她的抚触或许让他受到了触动,他不由得感喟出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现在拦腰抱住她,硬是把脸颊贴在她腰腹间,这个姿态有点扭曲,实际上也并不舒适;可是他叹息的声音,却像是满足得不得了、也享受得不得了一样。
说真的,谢琇简直觉得那声叹息若是被旁人听去,真会坐实“李鹔鹴”喜爱这类型的男子,因此今日得了高大少,喜欢不尽,用鞭子折虐对方之前,又多添了一项逼勒对方就范的罪名!
她忍不住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低声道:“……如今窗外监视我们那人已走了,你不必再做戏来迷惑他了——”
谁知高韶瑛却显得比她还要无辜十倍。
他用脸颊又辗转地贴了贴她的腰腹间,道:“迷惑?不,我并不是为了迷惑外头的人,才——”
谢琇忍不住笑道:“那你这是做甚么?”
高韶瑛听到她的笑声,于是他也抿起唇,无声地翘起了唇角。
他说:“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首诗。”
谢琇:“……什么诗?”
这会儿都天光大亮了,他总不至于还要联想起那首“五更钟”吧。
谁知高韶瑛悠悠地呼出了一口气,真个用吟诗的语气诵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谢琇这一回是真的哑然失笑了。
她摸一摸他的头发,他便能联想到这句诗?
她笑着又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道:“可我不是什么仙人啊。”
高韶瑛沉默了一霎,尔后,他再度收紧了双臂,箍得她的腰肢都一阵发痛。
“……不,你是。”他说。
谢琇:……?
高韶瑛好像有点出神,慢慢地说道:“……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
“你一定不是凡人吧,一定是天界好心的仙子,舍却己身,到这人间,来拯救我的……”
谢琇:“……”
他说得颇为认真,让她一时间不免也十分动容,软下心肠,柔声道:“我哪是什么天界仙子呢。你见过哪个仙子,连好些凡人都打不过的?”
她故意抛出这个话头,本想特意点出几个人名,如齐钟岫之流,提醒高韶瑛小心对方。
但是高韶瑛并没有沿着她的话往下问,反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对我而言,你似乎就是如此。”
“只是误堕人间,来追逐这世间的欢乐,理清前缘,还尽了那些情分,便要离去……”
谢琇:……???
她有点惊讶,也有些不解。
高韶瑛所形容的感觉虽然虚无缥缈,但却仿佛正好命中了像她这样的“任务执行者”在小世界里的目的与行为。
怀抱着一段目标,与这个世界里的人相遇,产生出深刻的情谊,但最终总是要离去。
高韶瑛果然是潜移默化、察言观色的高手,这是何等的敏锐,竟然说中了他们这种“任务执行者”行动的本质!
谢琇勉强笑了一下,却不由得联想起这首诗后面的句子。
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
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
……即使将海内六合都扫荡清静,我却依然犹如负霜之草,历经冰雪风霜,背负累累重负。然而日月普照,并无私心,我这一番磨折与委屈,却又有什么理由倾诉与苍天呢。
谢琇忽然感到了一阵心惊。
这种巧合一再地出现,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她并不是个迷信之人,但也不喜欢听到这样的预兆,如同谶言一般,在耳畔心上,反复缭绕,像个魔咒。
于是,她轻轻地撇开了视线,不忍再望着他。
但她手上温柔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依然一下下顺着他披散下来、如同绸缎一般的乌发。
高韶瑛的头发一直比她还要好看,乌黑亮泽,发质也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硬直难以打理,而是柔软坚韧,用发簪挽起时还颇有一些累累欲坠之感,须得用玉冠束起方好。
除了那个原作中强行为他安排的“于武学一道上并无天分,又因重伤而内力渐失”的debuff之外,他简直就是一般作品里会出现的男主角类型,甚至连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都是美好的。
谢琇忍不住在想,原作者这样安排,是否就是为了让他的退场更加令人遗憾?
须知如今的尊贵vip们,也并不是人人都只注重主角的。有一些人会将注意力放在配角之上,为他们的人生际遇感喟不已,并且乐意多为这样的配角氪金——举凡特殊剧情剪辑、配乐煽情混剪、人物分析,乃至衍生类剪辑与作品,照单全收,并全情投入。
时空管理局是懂得如何抓住这一部分尊贵vip的。
因此,高韶瑛就活该在“思故庄”那样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就那样牺牲,在每个人都措手不及的时候,默默写下他的终局吗?
谢琇的手劲虽然还是温柔的,但眉心却慢慢蹙紧了。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气场变了。然而高韶瑛却敏锐地觉察了出来。
他微微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她因为不明的怒意而阴郁下来的眉眼。
他的心忽而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
他思忖着,反复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的举止与言辞,确认自己并没有做激怒她的事。
而且,他向她祈求垂怜,而她坦然接受并施与,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惯用流程,她不应在此时忽然起了芥蒂的——
然而,找不到她怒气的源头,这也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
毕竟,他还没有忘记,他们两人如今可并不是甚么“互许终身”的关系。早在他决意投入韫王阵营、并且向她隐瞒了自己真正的用意与理由的时刻,他们就已经决裂了。
再往后的这些相会、这些温情、这些垂怜……
全部都是他一再强求得来的。
他害怕韫王一党发现她就是他真正的软肋,又舍不得就此真正舍弃自己生命之中唯一的光芒。
于是他拖拖拉拉,优柔寡断,恋恋不舍,甚至故意要在可能的一切地方,为她留下关于自己的线索,牵引着她的注意,妄图继续霸占着她的心神。
……就如同现在一般。
他不敢问她因何而气场阴郁下来,他只懂得使用自己一切的本钱去讨她的喜欢。
他的手悄悄滑过她的腰肢,来到她的袖口,探进宽大的衣袖,去捉她的手,要放到自己的胸口,要她听一听他能够为了她,心跳得多快——
然而她或许是还在出神,并没有立刻就反应过来,而顺着他的力道,把自己的手伸过来。
高韶瑛不得不微微欠身坐起,垂下视线,捉着她的右手,一边将那不听话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半只手的衣袖重新捋高,一边就要引着她的那只手来到自己的面前——
但是下一刻,他的动作却突然停止了。
谢琇:……?
她这时方意识到高韶瑛不甚自然的停顿,不由得收回心神,往他的脸上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