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云冷眼望着盛六郎,忽然感觉有一点可笑。
他的怒火依然在心头闷烧着,他忽然有一点痛恨自己的心思敏锐。
因为他已经理解了盛六郎并没有说出来的话。
……为什么刚刚还溃败委顿在尘土里的盛六郎,如今能够重新挺直背脊,光明正大地在他的面前说出这么一番道貌岸然到了极点、却又理直气壮到了极点的话?
甚至看上去,即使背负着“谋夺人.妻”的这种严重的、违礼背德的指控,可是连最后的一丝良心和道义上的谴责,或他自己那过于旺盛的正义感与道德心,都不能再困住盛六郎了。
……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支撑着盛六郎昂起头来的,是谢琼临的偏爱啊。
晏行云带着一丝荒谬之感地,垂首再去望着自己怀中的她。
她的面容平静,长睫垂落,倘若不是她脸上犹带着刚刚在鏖战中落下的几丝血痕的话,乍然望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他曾经几度也在夜中无法入眠,就这样凝望着她的睡脸。
虽然只是为了做戏而同床共枕,但谢琼临也当真胆大包天。她就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对她出手似的。
她安然又静谧地睡着,毫无防备,发出小小的鼻息声,在那些最黑暗、最冰冷的夜里,就像是蜷缩在他枕边、身躯温热,静静与他作伴的猫儿一样。
……他也曾经有过可以接近她心的时刻,对吗?
他现在是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他忽然想到洞房花烛夜时,他怡然自得地在内心想着的那个念头。
——他不爱她,他六亲断绝,从此他就没有任何弱点了。
当时他并没有想到,那只是带着一点讥讽和赌气的想法,却最终一语成谶。
他其实真的六亲断绝,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只是一个可悲又可笑的赝品。
他几乎都要忘却了,他曾经还有一位亲人。可是最终,他们在北陵大军压城之时分道扬镳。
她舍生取义,为了那些光辉的信念而奋身一搏,是这世上最好、最美、最勇敢、最正义的姑娘。而他,慢了她一步,就永远只能晚到一步。
如今,他是真的六亲断绝了。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也从来都没有朋友。在这个世上,没有人再会真诚地爱他了。
这一次的中京之围或许可以解了。但是谁也不知道,北陵经过多少年的养精蓄锐,还会卷土重来。
许多人用性命换来的,可能也只不过是三年五载的平安。
值得吗,谢琼临?
……他很想问一问她。
但是他也知道,她的答案,一定是“对”。
正如她前世作为“荣晖公主”,舍身行刺,也只不过为大虞多争取了五年的时间;但这一世,她依然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再一次冒险行刺北陵汗王一样。
他们彼此都说服不了对方,一向不都是如此吗?
……可是现在,在最后关头,她说服了他。或者说,她舍生取义的行为,最终打动了他。
然而,他就连这最后的、这唯一的一次心悦诚服、低头认输,都不可能再亲口向她招认了。
她最后还祝福了他什么?权掌天下,长乐无极?
呵,大权固然在手,但乐有何在?
这世间,再也不可能有一个人,像她这么有趣、这么勇敢、这么坚韧,带给他千般滋味,令他牵肠挂肚了。
他一辈子孜孜以求的,就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本以为他登上了那个位置,就足以向世人——也是向他曾经寄托了一腔孺慕之情的“生父”永徽帝——证明自己。
可是当他终于能够登临绝顶的时候,他才恍然发现,那个地方,只能站下一个人。
但凡登上那个位置之人,无一不是到了最后都会六亲断绝,无情无义;即使有血缘上的连系,或拜过天地、祭过祖先,到了最后,都不得不舍弃。
这明明已经是他从前无数次想过、权衡过、下了决定的事情,也在冷静的情形之下一再思考,确认自己能够承受这样的后果。
但事到如今,为何胸中盘旋着一股不散的惆怅与郁气,再难忘怀?
他忽然记起,那一首有着“千里光”一语的“明月照高楼”诗,本就是一首哀歌。
是诗人以求而不得的小娘子之口吻,所写成的一首哀歌啊。
他一声声说着“妾心依天末,思与浮云长”,说着“愿作张女引,流悲绕君堂”,说着“君堂严且秘,绝调徒飞扬”……
其实,倘若以之自况,又何尝不可?
即使此心跟随她直到天际云外,思念与流云俱长;即使在她所居之处门外弹奏一曲悲歌,曲调绕梁三日,又有什么用呢?
纵使他终究能以一介毫无天家血缘的赝品身份,登上最高的王座,也叩不开她那紧闭的心门。
纵使他再美姿容,再有风仪,再年少得志,再万人之上……
依然是当初的林间孤雏,失伴鸳鸯,孑然一身,无枝可依。
中夜寒凉,人间苍茫,寂寞如斯,无人同往。
第39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8
谢琇这一次回归时空管理局, 拿到了最高限额的奖金,以及最高限的带薪休假——六个月。
六个月倒是不奇怪,她以前也不是没休过六个月的假。
但崔女士还把她唤去额外关心了一番,这就有些……奇怪了。
谢琇并不算是很迟钝的人, 在谈话进行了十几分钟以后, 就产生了一点疑惑。
……就好像崔女士今天的立场, 不太像是她的上司的上司,单位的大boss,而像是——
一位关心后辈的前辈,一位知心大姐姐啊?
尤其是当她拿着那种“这种经历我也曾经有过,所以你无需过度掩饰”的态度和神情望着自己的时候, 谢琇简直是机伶伶冒了一身冷汗,脊背上汗毛直竖。
有点好像要被她看透的样子。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即使崔女士是前辈、是知心大姐姐,要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隐秘的情绪, 谢琇还是会觉得……有一些尴尬局促的啊?
崔女士也不追问谢琇这一趟的经历和心得,只是悠悠谈起了自己的一些感想。
“……有一段时间, 我时常去储藏库中, 只为了去看一看徐慎之留下的灵魂印记。”她说。
“也有的时候,我会想……倘若我还能从头再来一遍的话, 我是否会走那条宅斗线, 做朝清徐氏的冢妇,与他日夜相见, 朝朝暮暮相守,安于与他的小情小爱……”
谢琇也沿着崔女士的话往下想着, 听到这里,崔女士停了下来, 她不自觉地紧跟着摇了摇头。
“不……我想,您不会的。”她说。
崔女士一扬眉,“哦?”
谢琇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得一阵尴尬,脸色微微发红。
但崔女士感兴趣似的盯着她,她也只好解释了一句。
“如果您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徐大公子就不会那样被您深深吸引,甚至引您为同路人,愿为您铺就登天之阶……但如果您不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即使您对徐大公子的情谊再深,您也会做出和今日相同的抉择……我是这样想的。”
崔女士许久没有再说话。
室内沉默了足足三分钟。
最后,还是崔女士轻笑一声,打破了这层愈来愈令人紧张的沉默。
“是这样的。”她轻声说道,还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但你这么对我说了,我还是很高兴。”她说。
她忽然倾身向前。
隔着一张大办公桌,她直直望着谢琇的双眼。放在桌上的茶杯里盛着热茶,热气袅袅而上,蒸腾起来,雾气模糊了视线。
她说:“这句话,我希望你也能好好想一想,小谢。”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
“能有这样的觉悟,就说明你的精神比一般人更加强大。”
“并不是一味地排斥和逃避就是最好的。感情也好、别离也好……理解它,接受它,甚至迎难而上,主动迎向它……正确地处理和对待它,才是最有勇气的。”
谢琇:“……”
她不禁在想,自己难道是看起来很糟糕?糟糕到崔女士要亲自派发心灵鸡汤来鼓舞她?
她摸了摸心口,觉得那里虽然闷闷的不太舒服,但鉴于这只是她结束任务回归后的第三天,后劲有点大,还没能挣脱出来的状态,应该也……还算正常?
于是她点了点头,真诚地说道:“我懂了,谢谢崔姐。”
想了想,她又半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不是有句话叫‘那些未能打倒我的,都必将使我更强大’吗……”
崔女士微微笑了。
她摇了摇头,温和地说道:
“不。那些曾经打倒你的,也会使你更强大。”
谢琇:……!
那一瞬间,她胸中涌起的,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就仿佛从前历经过的千难万苦、千情万爱、千山万水,都一瞬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无数画面一掠而过,许多她曾经相识的面容,带着那样多不同的情绪,也随之浮现。
她曾经一出场就被捏着脖子杀掉,也曾经历经千难万险才被击倒;曾经继承了原角色所获得的毫无理由的偏爱,也曾经拼尽全力也得不到一个笑容……
但更多的,是站在时光的长河前,望着河中自己曾经度过的每个朝夕、做过的每件事情、遇见过的每一个人……
一幕幕贪嗔悲喜,一幕幕世间聚散,城头业火,陌上风月,大漠孤烟,江北春色……
都汇入时光和生命的长河之中,随江流奔腾而去。
“……是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与一丝喟叹,轻轻响了起来。
“那些我所经历过的,必将使我更强大。”
崔女士含笑望过来,目光一闪,温声说道:“去吧。”
谢琇站起来,向她微微欠身致意,随即退出了她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