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天我会死的话,我也要当个明白鬼。”
谢玹:!!!
他的身躯狠狠地震动了一下。谢琇注意到他的双拳渐渐握紧了,紧得手背上的皮肤都绷得发白,青筋绽露。
可是,他依然顽固地深深低着头,不肯抬头看她,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虽然明知作为一个温柔的好妹妹,自己应该多给予他一些耐心才好;但是,谢琇只是个炮灰。她的焦急和忧虑压倒了一切。
“哥哥!”她脱口高声喊了一声。
“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谢玹牙关紧咬,绷得侧颊上甚至连颌角的线条都清晰可见。
谢琇甚至可以听到他咬紧牙关发出的格格声。可是他依然一言不发。
暮色降临,黑暗从窗子里、从房门里……从每一处猛然扑进这个小小的房间。在远处的桌案与墙角点燃着的烛台,也照不亮这一方角落。
谢琇不能停下追问,也不想停下。
在那个秘密、那个真相触手可得的这一刻,她不能放手。
那个秘密或许已经在谢扶光的心里烂成了一道深深的疮疤,不把它彻底挖出来、摊开在阳光下,再全部焚烧净尽的话,那道伤口就永远都会在那里,继续扩张、疼痛、腐烂。
避而不谈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更何况,假如虞州谢氏竟然隐藏着一个会对她不利的巨大秘密的话,她不将之掀开来,寻求一个解决的方法,难道要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再回到那座仿佛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兽、正向着她张开黑黢黢的大口,像要把她一口吞噬的都家大宅之中吗?!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对谢玹说道:“哥哥,我不想死。”
谢玹:!
他的肩头微微一震,呼吸粗重了几分。
但是他依然没有抬起头来看她。
谢琇说道:“所以,你必须让我知道,有什么事会影响到我,对我不利。这样我才能提前想出防范的法子……即使没有更好的法子一劳永逸地解决这种危险,我也总可以每时每刻都提早做好防御。时刻警戒的话,我想我也是有一战之力的……?”
谢玹似乎终于把她的这些话听进去了一点点。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自己因为保持这种蜷缩的姿势太久、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身躯。
谢琇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十分恳切地说:
“哥哥,你总得让我知道,是谁……是什么事,会对我不利。”
“你总不可能永远都紧跟在我身旁保护我,又或者,你避开我也没有用……”
她顿了一下,狠了狠心,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难道,你想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吗?!”
或许,这就是原作之中,“谢琇”的结局。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什么那么想要保护她这个小妹妹的好哥哥谢玹,最终未能挽回她的生命,让她只能成为墓碑上的一个名字。
谢玹:!!!
他终于猛地抬起头来。
室内烛光昏暗,谢琇隔着数步远,有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能够听到他一瞬间变得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就活像是快要罢工的破风箱一样。
“我……我不想利用你,也不想看到你死……”
出乎谢琇意料地,谢玹的开场白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我……我只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快活无忧地活下去,拥有很美满的一生……”
谢琇:……?
她真正开始感觉有一点不对劲了。
虽然每个好哥哥对于妹妹的期望都应该差不多是类似的意思,但是谢玹此刻说着这种愿望的语气,却非常奇怪。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仿佛一种在经历了漫长挣扎之后忽而全部放弃了的解脱;但他的语气里又含着某种可怕的痛苦、自厌与绝望,那些情绪都深埋在他的心底,如同一剑封喉的利器那般割着他柔软的咽喉血肉,令他辗转反侧、痛苦不堪。
他深呼吸了数次,说出口的声音也骤然嘶哑了许多。
“该从哪里说起呢……啊,就从四年前的一天,父亲忽然把我叫去书房开始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可配上他那种近似凄凉的语调,直是让人遍体生寒。
“我还记得,那是个颇为温暖的春日……父亲在外不知忙些什么,有阵子总是不见踪影。但是那一天,他却突然早早回了家,我们还一起用了一顿晚膳,席间气氛非常和谐,父亲也并未多说什么……”
“用过晚膳后,我便回了自己的住处,继续绘符。快到戌时末的时分,父亲忽然派了个小厮来唤我去他书房。”
谢玹的声音里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嘲讽。
“我很惊讶,以为父亲有什么要事,飞快地赶去了,一进门,却看到父亲站在书架前,手中拿着一本旧书。”
“他看到我来了,便直接对我说……对我说——”
谢玹忽而有点说不下去,结巴了一下。
谢琇:?
房中点燃的烛火都在远处,她只能借着那点昏暗的光线努力辨认了一下,发现谢玹的侧颊上居然浮起了一点赧色。
若不是他连着耳根子都一道红了的话,她还真难辨认出来。
……可是,说话就说话,事到如今你脸红是什么意思?
谢琇也莫名地尴尬起来,只好不动声色,静听着他讲。
谢玹结巴了数次,好像终于克服了这一层心理障碍,他再度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也变得死板板的。
“咳,父亲言道……十二娘如今已举行了及笄礼,已是、已是能够与人议婚的年纪了……”
谢琇:??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而且议论的是我的婚事,你为何要脸红?
她满腹狐疑地盯着谢玹。因为他此刻依然顽固地把脸转向一旁,并不看她,只给她一个神色僵硬的侧脸;所以她也只能盯着他那弧线俊朗的侧颜上,渐渐浮起了一丝有点难堪的神情。
“咳……然后,父亲就单刀直入地说,若是……若是……”
谢玹这一次结巴得更厉害了。
谢琇:???
到底“若是”什么!好想知道!
她差一点脱口问出来,幸好她急忙咬住下唇。
谢玹沉默了片刻,似乎终于战胜了那一层突然又浮上来的羞赧和拘谨之情,原本已经松开的双拳又重新握了握,就活像是暗自在给自己鼓鼓劲似的。
“他……他问我,若是,让十二娘……来做我的……妻子,我……我对此可有意见。”
谢琇:!?
不是,等等,你说什么?!
说老百居然还不是那个最大的cp粉头子,你亲爹堂堂一介百年世家的家主,竟然带头嗑骨科?!
第80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38
……不, 好像有哪里不对。
谢家家主带头嗑骨科就已经很不对了,但是以谢琇对谢玹的那点了解而言,正如都瑾那天所说,谢玹对自己这个妹妹是有点……呃, “别有钟情”的。
那么现在他父亲都已经替他铺平了骨科的道路, 甚至直言询问, 他若是愿意的话,只需要说一句“儿子全凭父亲作主”就好,又何来之后的这么漫长一整篇故事?
假如他不愿意的话,要拒绝也有现成的理由放在这里——“儿子只视琇琇为亲生妹妹,并无他念, 请恕儿子不能从命”即可,光明正大得连他的父亲都无法震怒或苛责他。
……他又何至于要弄到一听这个消息,就连夜买站票扛着马车逃离虞州谢氏的大宅,从此四年都漂泊在外, 不肯归家的地步?
其中定有原因。
谢琇深谙启发性谈话的要诀,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一味逼问, 而是要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 抛出的问题中一定要带着恰到好处的钩子,这样才能勾得对方吐露下一层次的秘密。
于是她满脸疑惑, 仿佛竭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的羞涩和不解, 轻轻地“啊”了一声,把控着时间恰到好处地沉默了一霎;继而低低地问道:“……父亲, 何以这样说?”
谢玹果不其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不过好在这也在谢琇的预期之中。于是她偷眼瞥他,见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似的, 又垂头想了一想,语气中流露出几分困惑且难过的情绪。
“……所以, 哥哥就离开了?”她轻轻问道。
“我知此事不为世人所容,父亲贸然相询,定是有深意所在;但无论如何,即使哥哥并不愿意,如实告知即可,琇琇是万万不会对哥哥产生任何怨怼的……又何至于要到让哥哥避出家门,四年不归?”
她细碎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点真正的痛苦,谢玹听了出来,不由得愕然地下意识抬起头来,却只看到半蹲半跪在自己面前数步之外的妹妹,微微垂着头,令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浓密的一头乌发纠缠在颈间,因为刚刚的奔波而略微散乱了一些,从发隙间能隐约看到她那细白的颈子,在这昏暗的书房里更是显眼。
……她是在难过吗?
是在为了得知这样匪夷所思之事而难过吗?还是因为他当年的不告而别难过?
又抑或是——
她是因为将他的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当作了是他的推拒,因而感到难过?
谢玹知道自己正在想着的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他无法抑止自己的心脏因着这种大逆不道的猜想而一瞬间猛烈地跳动起来。
一瞬间,四年前的那个暮春之夜所发生的一幕幕,都如在眼前。
当年他已是二十岁的青年,也并非完全没有经过任何历练的毛头小子;他那时已经开始代表虞州谢家与父亲,在外行走,除了斩妖除魔之外,应和酬对、往来交际,他也有涉猎。又因为除魔乃是行走在悬崖边缘的危险事业,他自认比年龄相仿的人们要更多一份见多识广的沉稳镇定。
……可那一切,都抵不过那一晚父亲的一句话。
他记得自己当即就愣住了,浑身一阵热一阵冷,脑子里轰轰作响,心脏跳得飞快,像是马上就要从他咽喉中蹦出来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了。
即使在那之前他也曾经有过九死一生的时刻,他却从未有一刻像当时那样哑然无措,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几经努力,才挤出几个字来:
“父……父亲!这……这是为何?!琇琇难道不是……”
他本想问琇琇难道不是分支六堂叔的女儿吗,即使血缘关系已经有些远了,出了五服,但毕竟是同姓,又有“兄妹”的名义……这么多问题叠加起来,要他如何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这种提议?!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地,父亲却呵呵笑了。
“没错。”父亲竟然用一种非常镇静、非常理所当然的态度回答道。
“她当然不是谢六的亲生女儿。当初谢六无甚天分,又早早死了妻子,孑然一身……把她暂时挂在谢六名下,也不过为了日后行事方便。”
谢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