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心曾经深恨谢玹这种喝醉的方式,让他无机可乘,也套问不出谢二郎深藏心底的任何秘密。不过今天,他倒是看到了这种醉酒的一丝好处。
谢十二娘有心想要确定谢二郎被心魔影响的准确程度,这是好事。
她只有知道了谢二郎究竟现在有多么脆弱、多么痛苦、多么孤立而彷徨——因为谢二自己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她才会对谢二产生怜爱和同情之心,进而更加倍地努力帮助谢二除妖,帮他寻找纾困之法。
百无心自己立志要梅妻鹤子,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懂得这些小少女的心理。
他虽然出世,但他也曾经是个入世的聪明人。
谢二郎心思太纯正了,连自己暗地里萌发出来的情感都不敢正视。可他百无心就人如其名,要百无禁忌得多。
他一向不觉得谢二郎对谢十二娘的那些心思有多大问题。就他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对于谢十二娘的观感来说,她的确是一位难得的好姑娘。那些大家闺秀不如她有趣又鲜活,那些小家碧玉又不如她大方又有修养。
虞州谢氏,或许也没有谢二说的那么糟。至少,这不是培养出了谢二郎与谢十二娘这一对璧人……唔不不不,现在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这两位极为出色的年轻人吗?
百无心这么想着,再一次偷偷向谢十二娘打包票“谢二这是已经彻底醉倒了!你先进行你的计划,结束后我再来帮你把谢二郎送回房去”,尔后没等谢十二娘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就脚底抹油,溜了。
谢琇眼看百无心这个年近而立的大男人溜之大吉,速度比兔子还要快,暗自气闷了一阵子之后,忽而哑然失笑。
……百无心,这不就是最典型的那种助攻型人间清醒特立独行男配吗。
可惜,他拉郎的是骨科啊。这是万万不能真的答应的,多么遗憾。
她和古人不太一样,“出了五服就没事了”这种说法并不能真的说服她。
虽然谢玹的确是她会欣赏的类型,她也不是觉得骨科不香,但是她一贯是个乖孩子,要真的把骨科进行到底,她还是没有这种勇气的。
不过现在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
谢琇很快就打起精神,将趴伏在桌上、似乎因为酒力而睡得很沉的谢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最后她得出结论,想要偷到他随身携带的灵符,还是得去摸他腰间的那个大荷包。
这个世界因为设定之故,发动法术必须借助灵符作为媒介。小到神行符清心符这种辅助类符咒,大到谢玹才会的那种终极大招“万鬼伏藏”符,全部都需要事先画好的灵符,使用时将灵力灌注其中,强大一些的符咒还需要念个灵咒作为辅助之力,再将灵符掷出,方能奏效。
也因此,除魔师们总是会在腰间挂一个很大的荷包,里面塞满各种已经画好的灵符。
当然,他们的衣袖里也藏着一大堆灵符,不过现在谢玹换了衣服,穿的是居家时的便装,衣袖不算宽大,看起来不太像是能藏几张灵符的样子。
而且,从腰上摸个荷包下来,总比还要伸手探进他的衣袖里东摸西摸找符纸的动作,要便捷一百倍。
谢琇打定主意,慢慢地走到谢玹的身边,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克服了自己那种为爱当贼的心理障碍,缓缓地、无声地伸出手去,慢慢探向他腰间。
……对!为爱!兄妹之爱也是爱!亲情也是爱!就算她现在置身于任务世界之中,看不到直播数据,但是也能想得到,喜爱谢玹这一款的观众肯定不会少,那么多加她一个粉丝怎么了!
谢琇屏神静气,眼看着自己的右手一点点在空中伸过去,伸过去,缩短与谢玹腰间垂挂下来、此刻正虚虚搭在他腰/胯附近的那枚大荷包之间的距离;她格外专注,又格外紧张,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咬住了下唇,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的指尖落到了那枚荷包上。
第71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29
那是一枚靛青色荷包, 式样非常别致——形状做成了葫芦形,上面还绣着繁复的图案。
谢琇从前并没有仔细观察过谢玹这个荷包,现在走近了认真一看,却发现简直是细节满满。
这个荷包乍一看上去是葫芦形, 但再仔细一看就能发现, 这个葫芦上面的小圆形与底下的大圆形, 并不是浑然一体的,而是做成了两个独立的荷包,各自有搭扣可以开启。这样一来,在战斗状态下拿取灵符就方便多了——谢玹甚至可以给灵符分类放置。
再来是荷包上的图案,并不是常见的花鸟草虫、吉祥如意那一类的图案, 而是很奇怪的一种组合。
图案的背景里绘着伏魔真君降妖图——原作里设定时一定借鉴了道教,这个“伏魔真君”看起来也有几分像道教的伏魔大帝,关圣帝君。
但和现世中大家所熟悉的关公所不同的是,这个“伏魔真君”虽然也长着一副美髯, 但却并不是红脸膛。而且他的武器也有所不同——他手中所执的,乃是一双雌雄剑。
那双雌雄剑绣得栩栩如生, 剑刃上的寒光凛凛都绣了出来, 看上去倒也十分符合道教对于法剑的定义——“能摧三极之妖魔,可肃八围之奸魅”。
但那幅图案旁边, 却用颜色对比清晰的黑线绣了两行小字:
“未出土时先有节, 及凌云处尚虚心”。
谢琇:……?
她似乎记得这两句诗,是咏竹的, 后人引申为赞颂君子之道,应当在默默无闻时就很有气节、不为强权或利益而屈服, 在功成名就后也应虚怀若谷、谦虚不骄。
……可是,原诗好像是“未出土时先有节, 便凌云去也无心”啊?!
虽然绣着的这两句诗很有意境,可是一想到原诗句的内容,她却忽而心惊了一下。
……感觉就像是戏台上的大武生,身后插满了flag。
她摇了摇头,晃掉那一抹多余的思绪,轻而又轻地弯曲手指,指尖轻轻一挑——
便将上边葫芦口的那处搭扣挑开了。
此时谢玹依然保持原先那副侧头沉睡的状态,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将荷包悬挂于腰间的右侧,偏偏他此刻脸又是朝着右边侧过来的,这样一来,谢琇这个倾身向前、试图从他腰间的荷包里摸走灵符的动作,就使得他们两人的面容十分接近。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上,谢玹鼻息沉沉间,呼出的气息都缭绕着一抹淡淡的酒香,热热地扑向她的面上来。
他枕着自己的左臂,右臂却还是垂下来,虚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的。所以谢琇必须得十分小心,在碰到他腰后那只大荷包、并在其中翻找合适灵符的过程中,还不能碰到他的右臂,免得把他吵醒。
……而且,还不是随便拈出一张灵符来就可以试用。
万一她手气爆棚,抽出来的是什么“万鬼伏藏”一类的ssr……不,灵符的话,即使试用也无济于事……因为以她目前的灵力与能力,原本就使用不了这么高端的灵符。
因此,谢琇几乎屏住呼吸,指尖一捻再一拨,就翻过一张灵符,去看下一张。
但她的身躯不可能永远保持前倾、绷紧、距离谢玹距离够近以便摸到灵符,又距离谢玹够远因此不会碰到他这样一种高难度的姿势。
所以,在连续摸了十几张灵符都不如意之后,谢琇感到自己的身躯开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种高难度姿态而开始有点绷不住力气,伸出去的手臂虽然仍悬空在那里,却也开始有点微微的发抖了。
她加快速度,但手臂的抖动却是愈来愈厉害。
这是当然的。这是肌肉的合理应激反应。
然而,谢玹怎么把这么多不适宜试用的大杀器都一股脑塞在上边的荷包里?!
也许她该转换真谛,去翻找葫芦形下方那个更大一点的荷包……
谢琇的脑海里乱纷纷地正涌起这个念头时,她的手指忽而一顿!
找到了!
是一道“萤光符”!
谢琇摸到了这张灵符,指尖却微微凝滞了一下。
“萤光符”其实是最简单的符咒之一,效果也很简单,起初应当是在夜间行路时,万一没有照明设备之类的物品,可以使用“萤光符”来发出无数荧萤光点,以作照明。
但这年头谁家还会缺个灯笼呢?
所以后来,这种符咒的使用范围便有了一点变化——不是为了哄小孩子开心,同时用掉几枚来营造类似萤火漫天的效果,就是有情人花前月下的时候同样为了搞气氛而使用。
谢琇还记得,“萤光符”是“谢琇”最早学会的符咒之一。也是童年时谢玹最喜欢拿来哄她的符咒。
无他,小女孩子就是喜欢萤火漫天的那种氛围,看多少遍都不够!
就好像现世里的烟火大会,一般人都不会嫌看了太多次懒得再看了吧……
但是,这种符咒对于现在的谢玹来说,并没有任何用途,他还带在身上是为什么?
而且,现在的谢琇也不会再闹着要看一场萤火了。
谢琇的指尖轻轻一捻,发现谢玹竟然在荷包里同时放了七八张“萤光符”。这些灵符同一时间洒出去的话,只怕幻化出的萤火能够笼罩整座云边镇。
不知为何,谢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尔后,她的指尖微分,一张“萤光符”已被她捏在指间。
她轻轻地把那张灵符抽出来,速度很慢;因为要兼顾不能把其它灵符也一道带出来,因此她万分小心,花了足足半分钟,才将那张灵符缓缓抽出了袋口。
她的手在那里停顿了一霎,然后,她试图闪电一般缩回手,立时出门去试用一下——如果萤火数量减少或范围缩小,那就说明……!
但就在她打算将手向后撤回的一霎那!
谢玹那只自然垂放在大腿上的右手倏而抬起,如闪电一般,啪地一声,在半空中擒住了谢琇的手腕,将她抓个正着!
与此同时,他的双眼蓦地睁开。
和半个多月之前相比,那双瞳孔已然完全变为红色!
谢琇:!!!
有片刻的时间,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静静燃着,发出毕毕剥剥的细小响声。
谢琇有那么一瞬间几要身形凝滞在那里。
而睁开双眼、却再没有掩饰那双红瞳的谢玹,也静静凝视着她,并未立刻发难。
不知道过了许久,他缓慢地眨了一眨眼睛,语声低沉地问道:“……你在做什么,琇琇?”
他的语声有点含含混混,很明显犹带几分酒意的影响。谢琇不知道他为何会喝醉了之后还如此警醒,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解释,因为解释了之后他也不会听,说不定还会直接拒绝让她验证——
既如此,那么她就硬来了。
谢琇同样面色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一语未发,只是把空闲的左手也伸过去,从自己被捉住的右手里,将那枚“萤光符”飞快拿了过来。然后——
她的左手轻飘飘地往上一甩!
灵咒瞬间启动,那枚“萤光符”霎时化为齑粉。
只有星星点点的萤光,在这间屋子里骤然飘荡起来,浮荡在空气中,犹如记忆里那些温润的夏夜,花树之下的庭院中一样——
谢玹:……?!
他原本头脑昏沉,酒意醺然;但看了她忽而丢出一枚“萤光符”之后,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直觉慢慢从心底深处浮了起来,使得他的头脑逐渐清醒。
他依然紧紧握住她的右腕,只是左臂在桌上一撑,缓缓坐直了身子,微微仰起头望着她。
星星点点的萤火在他们之间浮荡,还有淡淡的酒香缭绕于空气之中;她向着他微微俯下身子来,一缕碎发从耳畔落下,调皮地在空气中荡了几下。
他望着那一缕碎发,忽而感觉仿佛手心有些发痒,似乎想要伸出手去,将那一缕碎发替她重新别到耳后整理好。
他微微咬住下唇,忍耐下了那种有害的冲动。
“琇琇……”他又唤了她一声。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从他荷包之中偷取一张萤光符并使用……这是为什么?难道她想看的话,他还会不允吗?只消她说上一句话,他可以绘出千百张相同的萤光符来,即使想教方圆数百里都被萤火笼罩,也并非不可为之事!
可是他看到她垂下视线,勉强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