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家主高峥风光出场,端坐在堂上正席的主位。他的正室、高韶瑛与高韶欢的生母张夫人,以及他的母亲徐太夫人,分别坐在他两旁的座位上。他的五个儿子在他身后一字排开侍立,每一位都长身玉立,风姿翩然。
当然,这个站位不是按照年龄排行顺序来的。在高峥身后最接近他的地方一左一右站立着的,毫无疑问就是他最得意的两个儿子:长子高韶瑛,与幼子高韶欢。
高韶瑛面容沉静,高韶欢青春洋溢。高家主支呈现给诸位宾客的,是一幅庄严又和睦的画卷。
但谢琇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高韶欢的脸上也带着意气飞扬的笑容。而以她对他的了解而言,假如他真的知道今天就是他大哥受苦受难的难堪日子的话,他是绝对不会露出这样一副心无城府的灿烂表情的。
……难道,高峥正是因为不想让高韶欢本人坚决反对此事,所以反而没有把今天就要宣布下一任继承人易位的消息告诉给他?!
谢琇这么担心着,试图从定仪宗那处位置并不怎么好的坐席上窥探上方高大少爷的表情。可是今天的席位是按照诸如江湖地位、历史底蕴、武林排行等等一系列响当当的硬指标来排的。
高大少爷昨天可以稍微以权谋私一下下,把小穷门派定仪宗擅自安排在一整座空院落中下榻,不用跟其它根基浅薄的小门派挤在一起;但是他今天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把定仪宗的席次也安排到靠近主桌的地方。
无论是素养、礼仪、江湖习俗还是一些别的什么,都不允许他这样做。
现在,定仪宗的席位有些靠后,纵使谢琇视力再好,在她眼中的高韶瑛也仅仅只是一个距离她很远的影子罢了。
但再怎么不愿意见到,命运注定的分界线总是会来到。
各位重量级嘉宾依次敬过酒,厅堂内的所有人差不多都说过了一轮吉祥话,气氛已然烘托到位的时候,高峥忽然抬手,止住了大家的发言。
“今天老夫有一事关家族的重大事宜将要宣布。”他朗声说道,“幸得诸位英杰齐聚在此,也盼望各位做个见证。”
谢琇心脏猛地跳漏一拍!
她望向厅堂的正上方,却发现高韶瑛此刻看上去就仿佛像是一抹苍白模糊的影子。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身躯却还是在他的父亲身后稳稳地站着,纹丝不动,就活像是无人操纵的僵硬偶人一样。
高峥顿了一下,似乎用了一点内劲,确保他接下来的话会被整座厅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夫忝居剑南高家家主之位,迄今已有二十四年。”他说。
“幸而家族团结,亲眷和睦,高家兴旺,也算是不负祖宗先人重托……因此,今日借此机会,要向诸位宣布剑南高家下一任的继承人人选。”
谢琇攥紧手指,感到自己的掌心里竟然是一片冰冷黏腻——原来是渗出了紧张的冷汗。
高韶瑛站在高峥的左后方,而高韶欢则站在高峥的右后方。按理说,左侧为尊,因此高韶欢应该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事态有何不对。
高峥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向右侧。
“老夫在此宣布——小儿高韶欢,天资品性俱佳,侥幸列于崇山派门墙,如今已小有所成,足堪以高家历代之基业相托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琇就注意到,高韶欢的身影猛地一抖。
少年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转向了他身旁依然沉默站着的长兄。即使隔着这么远的一段距离,他身上的那种惊愕不信、百口莫辩的情绪,也蔓延开来,浓重得几乎要传到谢琇这里来。
她甚至听到少年脱口叫了一句:“不……我……大哥……!”
但是下一刻,高峥把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及时压住了少年抗议的声音。
“诸位,这就是我剑南高氏下一任的家主。”他的声音扬起,带着那样一抹不容置辩的权威意味。
但他很快就缓下语调,像是一位真正为了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和自豪的老父亲那样,对着站在他右侧的高韶欢缓言说道:
“欢儿,你走上前来,见过诸位武林前辈同道。”
谢琇:!!!
高韶欢站着没有动。
少年还略带一丝单薄的身躯就像是一根钉子那样,牢牢地钉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转向了自己的父亲,语气急促而混乱地说:“不……我……这应该是大——”
高峥赶在他把“大哥”那个要命的字眼说完整之前打断了他。
“欢儿!”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语气带着威严和压迫之意。
“剑南高氏,忝立于武林,至此已近一百年矣!一向都是择贤而立!你要违抗祖训吗?!”
他在说出最后一句之时,声音骤然低下去许多,在谢琇这个位置听上去,已经颇为模糊不清。
在谢琇听上去,那与其说是当众训子,更不如说是一种威胁吧。
可是——
高韶瑛又有什么错呢?!
这一句“择贤而立”当众说出来,不管说得有多么小声,都仿若狠狠甩在高家大少爷脸上的一巴掌。
高家大少爷,世人皆知他谦冲沉稳,细心可靠,孝事长辈,友爱手足,处理事务时游刃有余,手腕圆滑从容——
但这一切被人赞美的美德,今日都被他父亲的那一句“择贤而立”击得粉粉碎碎!
为什么?!凭什么?!
谢琇差一点“倏”地一下从席位上站起来。
幸好她的手臂及时被人按住。
她转头一看,是她那位平常悠哉得如同仙人一般的掌门兼师父。
宋掌门的眉心同样皱得紧紧的。但他看过来的时候,眼中依然充满了严厉的阻止之意。
“不可凭一时之气轻举妄动。”他压低声音,冷声对他的首徒说道。
尽管他的语气很冷,他压制住谢琇手臂的那只手却如同铁铸铜浇的一般,竟然把她整个人都按在坐席上无法动弹,令人完全难以反抗或挣脱。
“……这里不是你任性妄为的地方。”他低声警告他的徒儿。
“而且,你的愤怒和不平,根本无关紧要。”
第12章 【第一个世界五更钟】11
谢琇听到师父的声音里浮上了一层冰冷的嘲讽之意。
她很明白,那种嘲讽之意是冲着高家去的。她自己的师父,总还不至于那么不辨是非。
这要是放在从前,或许她还能在内心调侃一句没想到师父这么饱经风霜的一张脸,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但现在她已经完全无心去想其它事情。
师父是个明理的人。或许这厅堂之上、江湖之中,还有的是明理之人。为高大少爷抱不平的人,说不定也有。但这种想法,一点儿也不能消解她此刻胸中满溢的愤怒和担忧。
她勉强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把面部表情稍微整理了一下,又转过头去,望着堂上。
此时高韶欢已经站到了高峥的身侧,不再是站于身后的位置了。他或许也已经被迫向着堂下诸位武林人士拱过了手施礼,因为谢琇看到他始终就保持着那么一个僵硬的站姿,直挺挺地站着。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也很明显地在说着“这不是我同意的事”。
可即使这再是他不同意的事,他还能做什么呢?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之类的?
那不是高韶欢的人设,高韶欢也不会那样做。
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遇到了自己难以接受之事,也并不会真的大闹父亲的寿宴,把剑南高氏百年的颜面都丢在地上踩个干净。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快意恩仇的少年。他不算是一个典型的天才少侠形象,他的骨子里仍有被世间的种种规则与法理束缚之处。也正是因为如此,到了最后,他一身孤寂地站到了武林的顶端之时,这整个故事才看上去足够震撼人心。
在原作里,他最终成为了高家家主、武林盟主和定安侯的时候,他的祖母徐太夫人已经去世,他的父母也相继在韫王之乱里殒身。
他的兄弟之中,除了退隐山林的长兄高韶瑛之外,精通药理毒理的二哥高韶朗出门游历天下,归期未定;好读书的三哥高韶晖说是要追求举业之路,同样出门游学;最后留在高家的,只有擅长机关术的四哥高韶举。
但高韶举因为沉迷研习机关术,整日也是闭门不出;兄弟之间,只留下简单的沟通和淡淡的情分,曾经的那种亲善,那种信赖,那种欢笑……是再也找不着了。
假如再加上在武侠世界的气运男主里与众不同的无cp属性……在谢琇看来,这哪里算得上什么好结局啊。
倒不如是说充满了隐喻的一个故事。
高韶欢最终登临绝顶,却只剩下孤家寡人。
当年的红衣少年最终顶着种种耀目的头衔,重回年少时拜入的师门——崇山派,站到崇山派主峰的山崖边上时,猛烈的山风吹彻他的衣袖襟摆。
那在风中扬起的袍襟,是深沉的玄色。
谢琇对那个结尾印象深刻。
她记得高韶欢就那么负手站在崖边,注视着对面山崖间斜斜生出的一枝艳丽的红百合,薄唇翕动,喃喃说出了一句话。
而那句话,是他多年以前还在崇山派未出师的时候,写给他的长兄高韶瑛的信中的一句。
谢琇因为出任务出得太仓促,临时死记硬背的相关资料在过了一段日子之后,忘记了一些细节。而结尾时高韶欢念的那一句话,因为太简单,太平淡了,她记得不是很确切。
……可是,现在,就在高家家主的寿宴上,在高韶欢与高韶瑛命运转折的这一刻,她却忽而把那句话的内容记了起来!
当年活泼跳脱的红衣少年如今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家主与侯爷,但这一刻独自一人站在崖边,狂风吹得他衣袂翻飞的时候,高韶欢喃喃说的是——
“大哥,我近日结识了一位有趣的姐姐,不知为何,她就是有那种能让人觉得和她呆在一起会很开心的本事,你见了也一定会喜欢她的……你说,下次我邀她去剑南高家玩,好不好啊?”
谢琇:……!!!
宋掌门一个没按住,他的首徒还是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心里直叹气。
还以为经过刚刚的一幕,这个徒儿已经心里知道厉害和分寸了呢。竟没想到自己刚刚手上松了松劲,她就又冒了出来!
唉唉,定仪宗只是个弱小又贫穷的小门派,能有多少面子给她陪进去?
幸好他还拖延了一段时间,现在宣布已毕,大局底定,堂上已经有许多门派的武林人士纷纷起身上前恭贺、寒暄和敬酒了,所以他徒儿这个动作虽然猛了一点,看上去也并不显得特别突兀。
宋掌门想了想,思及昨天在高家大门口,从宅中一路大步流星走出来的蓝袍青年,想着自己这个小门派终究还是承了对方的情,于是说道:
“你若是也想代定仪宗上前去敬一杯酒,你就去吧。”
果然,他那徒儿十分震惊,闪电般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宋掌门捋了捋他特意留的那一把仙风道骨的胡须,慢悠悠地说道:
“我定仪宗虽小,但秉侠义之心,行正义之道,但求无愧于心——”
他在心里也暗自觉得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得体,很有些世外高人的气场,不由得自满了一下下,才曼声吟道: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谢琇:“……”
啊这个老奸巨猾的师父!他昨晚果然是察觉了高韶瑛的夜访吧!居然今天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就是为了留待现在给她会心一击!
宋掌门满意地看到,自己那位一贯都十分可靠的首徒,脸颊涨红了。
哼哼。他想。
凡此红尘琐事,他还是耳目通明的。